尤依看到文森特面前的大理石圣盆，盆中的淡蓝色水似是活的，像一个缓缓流动的环。
“那是……”
大祭司告诉尤依：“是无泪之海的海水，教皇冕下以此为媒介冥想，就能够抵达海对岸的亚特兰蒂斯。”
这对大众来说，尤依想，一定很匪夷所思。大众很难去搭建认知，只这样靠一盆海水，人就能去到全知全能的神面前。
文森特背后的巨大创世十字雕塑，像是彩光中铺陈开翅膀的蝴蝶。
尤依耐心地等待，等了很久，天色已经染上黄昏。
文森特终于睁开眼睛。
圣盆中的海水停止旋转流动，如一面静静的镜子。
男人黑色的眼瞳中深深雕镂的疲倦，随着他睁眼，也深刻地倒映在尤依的眼中。
看一眼大祭司，得到对方许可的点头，尤依才踏入办公殿，“老师。”
文森特看向尤依：“你怎么来了？”
“我来看看老师您的身体怎么样，您休息过了吗？”
“放心，我休息过了。”
大祭司默默退下去。尤依来到文森特身边，在白松木的地板上席地而坐。
文森特亦跪了太久，这刻放松下来，他调整坐姿，一条腿盘膝而坐，另一条腿弯曲竖起。洁白而亮面的圣袍因他的动作产生很自然的褶皱，褶皱处有穿过彩窗玻璃照进来的流光日影。
尤依有些好奇地盯着文森特面前的圣盆，“老师，这真的是无泪之海的海水吗？”
文森特浅笑：“当然是。”
“是您用『空间飞跃』亲自取回来的？”
“是的，一来一去也不过几分钟的事情。”
尤依跃跃欲试地问：“我可以摸一下这个海水吗？”
文森特忍俊不禁：“当然可以。”
尤依伸出手指，像小猫探查环境那样，小心伸进水里。凉凉的水，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但因为意义不同，总是让人感觉很新鲜。
尤依又问：“您都要与亚特兰蒂斯的诸神沟通些什么呢？”问完这话，意识到这好像是很机密的事情，尤依声音变小，“我可以问吗？”
文森特抚了抚尤依的发顶，“你是我的弟子，没什么不能知道的。实际上，人类作为被神创造出的物种，诸神就相当于人类的父母，或者说是主人。”
主人，这个说法让尤依不禁皱眉。这不是一个好词汇。
“整个伊普尔大陆的人类，包括其他的生物，作为诸神的作品，他们不可能允许我们无序发展。创作者对自己的作品都有要求，或者也可以用另一种说法，人类是他们创造出的实验品，被他们投放在大陆上做观测。在诸神眼里，干涉人类的命运、奖赏、惩罚、审判、制定我们的秩序，这是再天经地义不过的事。”
这种话从没有人和尤依说过，包括教廷出版的读物和每个公民从小受到的神话教育，都不会用这样冰冷残酷的客观论述，去描述亚特兰蒂斯的诸神。
尤依的嘴唇轻轻张了张。惩罚、审判，这两个词激起她心中至深的痛苦和仇恨。公正与审判之神法尔奈丝，打着审判的名义，毁了她的家园，夺走她的亲人……
“所以我需要做的，以及创世教廷历任教皇需要做的，就是为人类所行的所有不符合诸神期盼的行为，向他们解释斡旋，并最大限度的争取他们的包容。”
尤依心中涌起细细密密的惊意，她问道：“我们到底做了什么不符合诸神期盼的行为？”
文森特有少许的沉默，随后温声问道：“你认为，整个伊普尔大陆的科技发展速度怎么样？”
尤依顿了顿，思考了一下：“好像……进步不是很快。”
她仔细思索：“我不知道快慢该怎么衡量，但我觉得，像照相机、电话、电报这样的东西，几百年前就已经出现，现在也没有太大变化，只是在原有功能上做了一点优化，这应该算是慢的吧？”
“是，”文森特道，“就是因为，诸神并不允许。”
“不允许？”
“诸神并不允许人类追求科技的高速进步。你可以想想，如果人类能发明出飞天遁地的东西，或者发明出比现有的火炮要强力百倍的武器，甚至能够定位飞行的炮弹，那么人类会不会向神发起攻击？”
“公正与审判之神法尔奈丝、命运与秩序之神阿特露彼丝，这些神祗的存在，都意味着人类的命运与所作所为，处在神的监管与干涉之下。一旦人类在高科技的加持下获得极强的热武器和战斗力，会不会自然而然的反抗神？”
“命运应该掌握在自己手里——这句话的魔力，我相信你能体会。”
文森特道：“历任教皇与诸神所沟通的一项重要内容，就是在关于人类科技水平的发展现状上与他们达成一致。这个世界每分每秒都在变化，科技也随时可能在某个方面爆炸，我必须为之同诸神争取。”
尤依怔怔道：“所以，前几年帝国切科特伯爵研发出的硬式飞艇……”
“是的，我为此事与诸神解释斡旋，终于争取到他们的同意。”文森特道，“我也将飞艇的数据指标呈到诸神那里，他们经过评估，认为风险可控，公正与审判之神法尔奈丝才没有出面毁掉飞艇基地和人员。”
“那她为什么要毁灭北都？北都做错了什么？！”
见尤依情绪有些激动，眼角又泛红，文森特只能哄道：“别哭，冷静一点。”
尤依努力克制住情绪：“嗯。”
文森特轻叹一声，说：“我起初也不知道北都是哪里出了问题。我在北都神罚后赶过去，也即是第一次见到你的那个晚上，就是去找佩拉女公爵了解北都内是否出现不符合诸神期待的情况。我也询问了你们的皇帝陛下，但无论是女公爵，还是你们的皇帝乌兹维奥三世，都一筹莫展。之后克洛斯王国的王都不夜之城遭到法尔奈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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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火焚城也是这样，我亲自询问了克洛斯国王与王储，他们都不明白。之后我为这件事和亚特兰蒂斯沟通许久，得出一个结论——”
文森特眼中渐渐变深：“这极有可能是公正与审判之神法尔奈丝的个人行为，甚至仅是出自她的喜好，并非创世女神所授意。亚特兰蒂斯的诸神现在已经分裂出几股势力，创世女神难以再约束法尔奈丝。”
心惊的感觉盘绕在尤依心头，她想起佩拉也和她说过，海对岸的诸神是不合的。佩拉姐还说，这是教廷的秘辛。
尤依很明白，现在文森特同她说的，全都是不对外的秘辛。她也因此意识到，这个看上去在黑暗时代后获得复苏欣欣向荣的伊普尔大陆，在表面的祥和背后，真实情况其实要凶险的多。
而压制着这种凶险，竭尽所能为全大陆维持着平衡与安宁的人，就是文森特。
这个时候，尤依终于能真正地具象化地理解姐姐对教皇的评价。姐姐说，有些人注定要背负无数人的人生来到这个世上，只是因为别人需要它，因为这个世界需要它。
人类需要一位能在神那里说上话的圣者与强者，所以文森特必须走上去，不能软弱，不能迷茫，必须要豁尽自己的全力，耗干自己的心血，义无反顾。
神灵一怒，浮尸遍野。大家以为的平凡日子，是他呕心沥血用自己的一生维系争取来的。
她不禁心疼起文森特，大家只看到那个居于半神之首，实力无限趋近于神的伫立高塔的圣者，却看不到他承担的是多少人的存续和幸福，更是会忘记，他也只不过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
这一刻的尤依对于文森特的崇拜，也和从前不一样了。一开始崇拜他的身份，后来想要走上弑神的路，就崇拜起文森特的实力。但现在她心中的崇拜，却实实在在是对他这个人的敬佩。
这一刻，她理解了，什么是圣人。
这就是文森特在她心目中成就的样子。
尤依再问：“您说法尔奈丝最近降下的神罚是她个人行为，创世神为什么约束不了她？创世神不是诸神的领袖吗？”
文森特看进尤依的眼睛，道出：“因为那场结束黑暗时代的神魔之战。创世女神在神魔之战中元气大伤，亚特兰蒂斯诸神也死伤过半，这样的局面就是滋生混乱与离心的培养皿。”
“神魔之战表面看是神族大获全胜，诛杀两位魔王，将魔族赶到千窟之地，但神族的伤亡与这之后所付出的代价，并不比魔族少。”
文森特无奈地叹道：“照这个趋势发展下去，我只怕以后法尔奈丝会更加随心所欲，伤害更多的人。”
尤依的心霎时被仇恨和愤怒狠狠抓住，刚刚就已积攒的仇恨愤怒，在文森特这番话下，终于像是突来的海啸那样爆发，她几乎是脱口而出：“法尔奈丝既然已经超出创世女神的掌控，人类可不可以杀了她？！”
文森特眼中骤然惊起浩荡的惊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