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冬的最后一个深夜,绍城落了一场大雪。
在漫天的飞雪皑皑里,一匹身如墨黑的骊马,自北向南,踏雪而来。
其上披着一张五彩编织坐席,席间却是无人,只载着一枝刚被折下的腊梅,琉璃似的红,覆着一层薄如削骨的清雪。
骊马身形轻盈地越过古桥,直至绍城城郊,一座燃着千盏烛灯的八角檐楼出现在大雪之中,火光摇曳,雪海朦胧。
角台高处正中,挂着疏狂的血红色牌匾——
剑雨楼。
一阵泠泠的古琴声从楼阁内传来,马蹄声渐缓。
不多时,两位蒙着面纱的女子自敞开的轩窗而出,皆是一身素纱月白单衣,手握森寒长剑。
马在她们面前停下,吐息在雪间晕出一层白汽,为首那位女子手腕一翻,手中的剑跟着一挑,银光闪过,那枝梅花顷刻落于掌间。
玉瘦香浓,檀深雪散。
两名女子拾了梅,随即足尖一点,纱衣如轻鸟翩跹,掠过八角楼檐角的占风铎,来到最顶层琴声绕绕的楼阁之中。
“楼主。”为首女子左掌搭于右拳之上,朝帷幔之内的朦胧身影微微弓身,“今夜来的,是红梅枝。”
琴音应声而停。
案桌上的灯烛跳了跳,荣微指尖搭在琴弦上,声音比那古琴余音还要冷寂几分:“何时,何地,何人?”
拾梅女子回道:“朱砂梅未携密信,还需楼主亲自察看。”
话音刚落,帷幔挑开。
女子的目光先是垂落于搭在烟水色绡帐边那双白腻如脂的手上,继而又往上移,看向缓缓而出的人,心中不由得小小惊叹一声。
亦正亦邪的剑雨楼楼主荣微,今年已有二十八九的年纪,却素来少以真面目示人。
江湖广传,其常年黑纱遮挡下的面容,一定极其丑陋,骇人万分。
殊不知,剑雨楼中也鲜少见到自家楼主真面目的下属们,每回见到未带黑纱的荣微,都会被惊艳一番。
素白纱衣,衬着玉面淡拂——
荣微从不施粉黛,虽常常面色清冷,却是添得人愈发的素净幽然。
特别是那双清滢的眼,敛在平静之下,像浸染了江南烟雨似的雾,叫人难以看得真切。
察觉到探究的目光,荣微眼皮微微一掀,带着冷锐的寒光便自那漂亮的眼眉而出。
下属托着红梅的手心忍不住颤了颤,连忙垂下头去,问道:“楼主,可要掌烛?”
“不必。”
语罢,那红梅枝以极快的速度从下属眼前飞过,未等及她反应,已直落于一旁烧着的烛台之上。
荣微的纱衣跟着轻轻拂过帷幔,她再度回到案桌旁,细长的指尖捏着一根黑黢黢的小枝条,在案桌的宣纸上蹭了蹭。
下属定神一看,这才发觉那红梅枝早已从她掌心被拿走,火烛舔舐,只余下烧焦的枝干。
她连连感叹自家楼主的武学造诣,却见方才还神色淡然的荣微视线落于宣纸上,声音突然带着点颤:“影卫江陇何在?”
下属又是一声惊呼,这下心中是彻底的被骇然压过。
她不敢妄加猜测这红梅枝送来的到底是什么密信,但身为剑雨楼的人,无人不知一事——
影卫出,风云荡。
然而,荣微问声威严凛然,在楼阁内回荡半晌,始终无人应答。
她眉峰一拧,双眸跟着冷然,下属连忙双掌交叠,置于额前,几乎半身弯了下去,战战兢兢道:“楼主,江影卫前几日方被您……”
荣微手里的枯条“啪”的一声被折断。
案桌上的烛火映照在她沉郁的脸上,罗幕低垂,下属被陡然冷肃起来的氛围激得又是一抖,话噎在唇边,不敢再语。
良久,荣微忽而淡淡一笑,清丽的脸比雪中艳梅还要滟潋几分,可几乎没见过她笑的下属们却是彻底跪倒在地。
荣微视若无睹。
她捏着枯条,未达眼底的笑意彻底抹去。
是了。
方才被红梅密信震了心神,她竟忘了。
三日前,影卫江陇才因为逾了规矩,触犯了她,被再次关进楼底的罗刹殿,到今日还没被放出。
想到这,荣微掌心拂过烛火,轻轻挥了挥衣袖,熄灭了楼阁里所有的光。
“我倦了,都先下去吧。”
*
荣微手里托着一盏即将燃尽的烛灯,缓缓地沿着石阶而下。
落雪的深夜,这座常年灯火不灭的古楼,火红被霜雪与夜幕染色,楼中烛火噼啪,烧着暖融的春意。
直至楼底,往日里鲜少被打开的朱红色铁门寒意森森,一股钻入骨髓的冷意,像一尾滑腻的蛇,缠绕住她的脚跟,缓缓地往上爬。
“嚓、嚓、嚓......”
四周都是石壁,空旷而幽深,黯淡的灯火烧不到尽头,只留下影子,淡淡的一圈,罩住因为走动而发出布料摩擦的衣摆。
一滴烛泪,坠入掌心。
高热揿住白皙的手,洇出一点红。
荣微像察觉不到疼似的继续往前,直到壁洞尽头,她轻轻叩响面前的门环。
不多时,石壁的暗处探出一个小孩的脑袋,约莫十三四岁的模样,瞧见是她,原本困倦的眼蓦地瞪大。
“楼、楼主。”
荣微捻了捻掌心冷却的烛蜡,声音清寒:“他这几日如何?”
话中未指名姓,小孩却是转了转眼珠,拱了拱身,随即结结巴巴回道:“......江、江影卫,他挺、挺好的。”
“他一直在里面修炼?”荣微瞧他颤颤巍巍的模样,心有疑,“可是还有别的事?”
“没、没有了。”小孩抖了抖,不敢抬头去看她那双极冷的眼。
荣微指尖一顿,心中更是觉着不对,索性撂下小孩,继续托着灯烛往里走。
纱衣卷过,她步伐不自觉间凌乱了几分。
直至巨大的石洞中心,荣微从八角回廊从上往下望去,四周的洞壁被打出一个个四方小洞,供奉着一百零八具罗汉的神龛,跟随着回廊蜿蜒而下。
一直到幽深静谧的地底。
“铛啷!”
是铁链被扬起的碰撞声,从幽暗间清晰传来。
荣微眉一拧,足尖一点,循着声源自回廊直下。
在见到被铁链拴着的人时,她眉心越发拧得紧了些,平静的眼眸中有讶然与不解划过,“江陇!”
荣微很少如此声色激厉,往日的冷静自持在看见面前的景象时瞬间抛之脑后。
那日她确是动了怒,可也只是想让这个不听话的影卫来罗刹殿关禁闭,并没有要他给自己带上镣铐,还圈得如此之紧——
“你这是做什么?”她抬步往他那走,语气生冷发硬,带着愠怒,“自虐么?”
闻言,江陇细削的腕骨上铁环铮铮作响,他抬头,眼中凝着股看不明的情绪,似有炽热在烧着,烧得荣微心重重一跳,竟是没再上前。
褪去了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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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稚嫩筋骨的人,往日总是默默地立于她身后,面容平静,沉默寡言。
在一起多年,他早已将她漠然的秉性学了大半。
然而今夜,在这微弱烛火映照之下,荣微看着面前衣襟与发丝微微凌乱的江陇,呼吸蓦地一窒。
他什么时候,已经长得这般大了?
如今距离当年她手刃临山派已过去十年,当初血垢中看不清面容的小孩,竟早已铅华洗尽,玉立长身。
他生得最摄人心魂的应当是这双眼睛吧。
重色的两撇,晕着微微上勾的眼角,比寻常人要乌黑些许的眼珠,清亮干净,像研开了的墨,疏离又淡然。
细细盯着人的时候,却又显得格外的温柔缱绻。
他落在她身后多年,她倒是许久没有这么仔细瞧过这个捡回来养了十年的孩子。
荣微眼睫轻颤,敛眸陷入沉思,原本不做应答的江陇抿了抿唇,似是有些摸不透她的想法。
半晌,他终是淡淡一笑,藏起眸中的尽数情绪,率先认了输,“……我没有。”
声音沙哑至极,带着点点收不掉的无奈。
荣微抬头,看着他被铁链硬生生磨出血痕的腕骨,方才的怒意被磨去大半,却仍带着质问的口吻:“没有自虐,那你把自己锁起来?”
“你不是……”
江陇说着挣了一下,却忘了自己还被锁着,衣襟又往外散开了些,露出锁骨处光洁的肌肤。
像玉瓷似的。
洁白探进骨节之下的阴影里,露出点被衣裳磨过后的红痕。
就这么晃了一下荣微的眼。
她下意识的往后退了半步。
江陇被她的反应激到,藏在袖口内的拳头紧了紧,这下彻底垂了头,自嘲地笑了笑,语气淡了下去:“你那日生了那么大的气,我自知有错,怕是只关禁闭,你又要……”
他顿了顿,像是一时找不到好的措辞。
荣微气极反笑,眉目依然冷寂清绝,声线却有难以察觉的抖:“我又要如何?”
手中的火烛将要燃烧殆尽,她看着低头的人。
“你当真以为,将自己日夜用铁链锁着,再弄成这这幅狼狈的模样,我就能如何?”
“江陇。”她没有打算放过他,步步紧逼,“你不过是剑雨楼的影卫,是我豢养出来的一把刀!那日你三番阻我修炼心法,按楼中规矩,本就该受重罚。”
“更何况这些时日,你是一而再、再而三的越界……江陇,你以为私下里喊我一声姐姐,便可以管我所有的事情了?”
她这声“姐姐”一出,江陇原本发白的脸色又苍白了几分。
他咬着的唇动了动,没吭声。
但荣微已经走到他面前,细长白皙的指尖抬起他的下巴,去攫他躲闪的眼神,“你真以为,我俩是什么姐弟关系?”
她冷笑一声:“江陇,你给我听好了,我荣微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冷血江湖人,身在江湖,生死便是由天,断不可能有半分感情!”
罗刹殿寒风森森,燃到尽头的火烛跳了最后一下,四周瞬间陷入一片幽暗之中。
江陇的呼吸声很重,一寸一寸地打过荣微的肌肤。
她松开了手,清雅的气息似楼外的冬雪,裹住江陇濒临坠落的心。
却似那恶魔低语,缠绕在他耳边:“更何况,当初捡来你,我就是为了报复。用你半死不活的如今,报复你们临山派的每一个人,好让他们在九泉之下,至死都不得安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