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头的风声紧了,悄无声息地,一场疫病不知何时而至,短短数日内,便席卷了江南数地的大街小巷……
幸存者宅家不出,不幸者染病流落街头,街道上看不到小商贩了,家家店门紧闭,挂上了药草。当地知县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向上请示赈灾款及一应粮食药品,却迟迟不见批复……
君琰宅府养伤,案头也总飞着雪片般的文书和密信,这些天他精神不太好,常神思倦怠,下属们为让他安心养伤,并未及时将外头的情况告知,只拖到三天之后才与他讲——此时此刻,外边街头横死者,已多达千人。
手中一个杯子给他生生用内力震碎了。
“这么重要的事,为何不第一时间禀报?”他沉着脸,闭了闭眼,“你们的胆子是越发大了。”
“我们自愿领罚。”姚寂道:“不是不愿禀报,实在是为公子身体考虑,等您身上有些起色了才敢说,若不然,您伤还未好又跑出去,我们也拦不下。”
“我的身体……”他似乎气笑了,顿了顿,问:“外面死了多少人了?”
“第一天只有几百人,第二天一共是六千多人,每天都在增长……截止到昨天辰时三刻,一共死亡四千八百七十一人,重伤者两千零九十四人,轻伤三千一百五十六人。眼下最要紧的一是大夫人手不够,根本救不及,二是药物不够,可王知县一直在等批文,说没有上头的公文批示他也不敢擅自……”
“他的狗命也赔得起?!”——“哐啷”一声,桌上那个瓷杯也被他摔在了地上,“赔得起数千条人命?”
“公子息怒……”
“让他即刻开仓放粮,每家每户都要发,所有能筹集到的药品,全数用于救治伤者,让全城的大夫,能动的都出来救人,另外再给邻县去函请求多派些大夫来帮忙。有什么事,本王担着!”
“借大夫的事属下之前也和他说过了,他说隔壁李知县怕得紧,怕借人会惹上事,不肯借……”
“他是饭桶吗?!”君琰脸上显出了怒意,若非受伤,只怕即刻就要起来……“去告诉他,三日内凑不够药品、粮食和大夫,无需向上请示,本王便在这里罢了他的官!”
景王来此办事,是以钦差之名……
“是。”姚寂应声出去了。
江湖九公子可以漠然不顾任何人的死活,但是景王,必须顾及百姓的性命与朝廷的颜面。
朝廷的立场,是他与生俱来便有的;江湖的立场,是他不得不有的。此时此刻,他还是朝廷的钦差。
君琰稍稍平复了一下……“上次那件事便透着蹊跷,虽说下手之人已被归案,但其幕后之人尚在调查中,本王总觉得不是’政敌‘两个字那么简单。另外刑部和大理寺那些个酒囊饭袋,能不能把事情办得漂亮还不好说。这一次的疫情又是从哪里起的源头,玉冰,你们要查清楚。”
“目前有些线索,但不多。公子,病源现在还未明,但上次清水河边血案过后,人手不够,有些尸体没来得及处理干净,人身腐烂,或许亦助推了病源的传播……”
“如果这两件事背后当真是同一人——”说着霍地睁开眼睛,“那他的本事,还真不小。”
“公子,您也不要太着急了,还是要好好养伤……”
君琰闭着眼,眉头皱着,心绪不宁。“外边情况这样,你觉得我这伤养好了还有什么用?”
“当然有用!”玉冰道:“您本来身子康健,要不是因为最近新伤叠旧伤,不至于要卧床这么久,只要您把伤养好了,不就可以出去帮忙了吗?但现在您不可以乱动!”
君琰默了默……
“星月阁那边怎么样了?”
玉冰和陆云皆是一愣。
“公子还惦记着她呢?”
“她不就是待在阁中不出来嘛?星月阁什么地方啊,公子大可不必担心。倒是她,这几天也没捎个信过来问候您一下。”
君琰:“待在阁中倒未必,我觉得她会闲不住……就看沈因初让不让她出来了。”
“闲不住?”
“你们忘了吗,夭夭从前是大夫。眼下外面这么多人染病死去,她真能无动于衷?”他思忖了半刻,“但官府请去的大夫,都是有铭牌登记的。你们去一个人盯着,若是她被查了,就打个掩护。”
沈月正被关在屋子里不让出去。
外头一日比一日风声更紧,她那颗属于医者的心,又不自觉砰砰地跳动起来了……
“小姐,您还是听阁主的话吧。”静儿说:“外面疫病横行,您出去万一染上了怎么办?虽说阁中不缺钱也不缺药,但染上病了身子还是会难受,严重的还可能会死。”
“我……静儿你不知道,我是大夫啊!”她的双颊红着,显然是有口气憋闷在胸前,“外面疫病横行,现在正是需要大夫的时候,我这个大夫却被关在这里不让出去!”
“阁主也是为了您的安全着想。”静儿道:“若是大夫,那就更要与感染者近距离接触了,小姐……心里不害怕吗?”
“害怕?难道因为害怕,就要干待在这里,看着外面死更多的人?”
“死了很多人也不干小姐的事儿,您待在这里就是安全的。”静儿说完自觉有些失言,“我的意思是,这场疫病来了谁事先也不知道,死的人多不能怪小姐,这件事和您本来就没有关系。”
沈月摇着头,“哪里有病人哪里就与我有关。我不能……我真的做不到当一个旁观者。从前我就是大夫,后来我去了景王府,从那以后我有很久都没从事老本行了,现在我又忆起了以前那段行医救人的日子……”
静儿默默地听着,似乎并不太懂她眼里那种情绪,见她实在难以平静下来,也只能叹了口气道:“那奴婢再去帮小姐和阁主说说吧。”
过了一会儿,沈因初亲自来了。
但他只是站在她的门外,没有进来,也没让下人开锁。
“义父?”沈月听见了动静,忙将耳朵贴着门:“是义父吗?求您了义父,外面大夫不够,您就让我出去救人吧!”
沈因初沉默了半晌,开口:“沈月,你现在已经不是洛夭夭了,你要记着你的身份。这场疫病来势汹汹,星月阁少阁主没有在外面如此抛头露面的道理,更不能有任何的闪失!官府会召集大夫的,这些事原也不用你来操心,少你一个大夫不会怎么样,多你一个大夫也未必能多救几个人。”
“义父,”她的眉头锁得更紧了,“可是我坐不住,外面死的人越来越多,我……”
“坐不住也得坐!你要再不听话,我让人来点你的睡穴,你便睡上个三天三夜再起来。”
一阵脚步声远去了,她叹了口气,无力地顺着门边坐在地上。
脑子里茫茫一片空落……
星月阁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呢?是,她好像是忘了——星月阁,是做生意的啊。
从她变成沈月开始,就一直享受着少阁主的优渥生活和待遇,却忘了,这份优渥需要她付出的代价与责任。
洛夭夭可以是徜徉山水之间的精灵,可以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上山采药,行医救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都无所谓……但沈月,不能。
可若她不是沈月而只是洛夭夭,她亦无法拥有报仇的实力与后盾。
这人生,这处境,无论是怎样,都会两难啊。
……
不过为什么,她一定得以沈小姐的身份去救人呢?
乔装改扮一番,让谁也认不出她来,不就既能救人,又能满足义父的要求了?
嗯,可以偷偷的。
主意已定下来,她露出了满意的笑容,佯装乖巧,唤来静儿道:“我刚才想通了,不会再想出去了。你去跟义父说说,我想吃海棠酥。”
静儿眼睛一亮,“小姐能想通就最好了,我这就去给您拿海棠酥!”
然而她并不知自己正在被小姐算计的路上……
一刻钟后。
外面下着雨,严寒天气里,道路两边堆着一些不知名的尸骸,零星地有几个蒙面的大夫在忙碌着,一片死寂。
沈月偷跑出来的时候正是辰时,随身带了个白色的小包,里面装着针灸、药品等物,看见一个伤者,即刻便蹲下来查看他的情况。
她的目光很专注,手法亦是干净利落,不过半刻,那伤者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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悠悠醒转……
“这病来势凶猛,你的情况我暂时控制住了,后续用药你可以先拿上这些。”她将药塞到对方怀中,又转向旁边一名伤者。
那伤者脑子昏昏沉沉的,张大了嘴巴,好半天才发出声音来:“我——没死啊!?”
“诶,你是哪位大夫?”从头顶上传来一个声音,她一扭头看见了个穿着官服的人,一时不知该如何答话……
“问你呢!有铭牌吗?”
“难道一定得有铭牌才能救人?我是大夫!”
“当然,没有铭牌谁知道你是哪里来的野大夫?!滚开,你,先站起来!”那小兵有些气愤,“从哪来的滚回哪去!”
她颇有些惊讶……很快又道:“这里的情况很危急,求你别耽误我救人好不好。”
“你!”那小兵抬手一个巴掌正要打下去,忽然惨叫一声——那巴掌在半空被人接住了。
抬眼一看却见是熟人——九爷手下的玉冰。
那小兵认得他,一下子吓得腿发软:“玉公子,您怎么有时间来了?”
“为何对救人的大夫出言不逊?”
“她没有铭……”
“铭你个头!自己去那边领二十板子!”
“是、是……”小兵疑惑又害怕着跑远了。
便宜了这家伙,玉冰心里想着,目光转向了蹲在地上给人看诊的沈月。
“多谢公子援手。”她一心扑在救人上,只用余光看着他。
玉冰皱着眉……从前王府里温柔和顺的洛夭夭,如今不惧被感染只身救人的沈月,竟也是那个心冷心狠报复公子的人么?
公子与她在王府中的那段经历,只姚寂和陆云两人了解得比较清楚,但他平时没怎么听他们说过,他只知道,这名女子一直是公子的心上人。
“你不问问九公子?”他看着她。
“恕我眼下忙乱,有什么话回头再与您聊。”她手头忙着,语气也带了几分官腔……心驰电转间,后知后觉地才仿佛听到了“九公子”三个字。
“哦,他还好吗?”她不知是以怎样的心情说着话,“等我回头忙完了,给他送点药过去。”
“不用了,公子那里不缺药。”玉冰若有所思地看着她,“缺个大夫。”
“他会缺大夫?”
“都说医者父母心,这些素不相识的人你救,若是公子有什么事,你救不救?”
“他会有事吗?”
“……”
玉冰给气笑了。
她好像,真的一点都不关心公子。
真不明白公子到底为什么还是对她那么上心。
忙了好一阵子,天色愈发暗了,从不远处,缥缈地传来台上人幽凉的戏声……
“他是个矫帽轻衫小小郎,我是个绣帔香车楚楚娘,恰才貌正相当。俺娘向阳台路上,高筑起一堵雨□□……
可待要隔断巫山窈窕娘,怨女鳏男各自伤。不争你左使着一片黑心肠,你不拘箝我倒不想,你把我越间阻,越思量。
……
捱彻凉宵,疯然惊觉,纱窗晓。落叶萧萧,满地无人扫……
人去阳台,云归楚峡。不争他江渚停舟,几时得门庭过马?悄悄冥冥,潇潇洒洒。我这里踏岸沙,步月华,我觑这万水千山,都只在一时半霎!”
至此,那个尾音蓦然定格住,圆月小小的一个,落在了她潋滟的眼眸里,心里不受控制地复唱一遍——
“我觑这万水千山,都只在一时半霎!”
这出戏是《迷青琐倩女离魂》,也是她从前很喜欢的戏,但在从前,她还未细细品过其中的唱词。
心分两地、魂亦两地的倩女,爱她却也伤她的王郎,终究是心儿都落了个云散高唐、水涸湘江,即便她也曾为了见他一面而那样坚定地说过——“我觑这万水千山,都只在一时半霎”。
呵。
她低低地笑了。
踏岸沙,步月华……
踏岸沙,步月华。
“请进去通报一声,就说沈月求见。”
——两个时辰后,她救过了几十个人,出现在他的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