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算卦
    云七从季临身侧探出头来,看向画舫。

    锦衣贵公子正从画舫门里缓缓走出,手里摇着把折扇,金色扇柄,金色扇骨,丝帛制成的白色扇面,在阳光下泛着珠玉般的光泽。

    云七的目光停留在折扇上。

    她见过扶山洛两次,一次在坐忘观茶室,一次在南岭城孙家食楼,她记得很清楚,扶山洛手里从没有拿过折扇。

    可是此时,扶山洛的手里却多了一把折扇。

    她专注地看着扶山洛手里的折扇,从扇子边缘一直看到扇柄,确信它并不仅仅是贵公子用来装风雅的工具,而是一把非常厉害的武器。

    十二根扇骨,边缘锋利,堪比利刃。

    这把扇子若是合拢,就是一根尺长的短棍,若是展开,握住扇柄,就能当做一把圆刀,扇子的弧形边缘就是刀刃。

    不过云七并不关心,扶山洛为什么会在观赏荷花美景的画舫上,握着这把折扇。

    她只是对这把折扇的工艺和材质感兴趣。

    扇子做为一种冷兵器,始自晋时期的竹林七贤,贵族子弟崇尚自由随性,觉得配剑做作,少了自然之意,就有人铸精钢为扇骨,以金丝织就扇面,既可以当扇子,又可以为可攻可守的利器。

    云七只在古籍上看到过对此种折扇的描述,但考古专家却从没有发掘出来这种折扇。

    想必在漫长的岁月中腐蚀殆尽。

    她在典籍上看到记载后,曾经想要复原这种折扇,但却发现扇骨和扇柄的材质倒不难,扇面却非常难。

    典籍上说,扇面之坚韧,利器难伤。

    但云七实验了很多种材料,如果材料结实到能挡住刀剑,那就硬得根本合不拢。但是用柔软到能合拢的材料做扇面,却无法挡住刀剑。

    她最后只能作罢,但却一直对此有执念,此时见到扶山洛手中的扇子,自是见猎心喜。

    跟在扶山洛身侧一起出来的年轻人,和季临眉眼有几分相似,只是神情不如季临明朗张扬,颇为内敛,是季临的三哥青水简涵。

    青水简涵见季临背对自己,一个梳着道髻的小女娃,正从他身侧探头看过来,一双眼睛黑白分明,眼神异常专注,倒是和寻常小女孩颇为不同。

    他心念一转,季临对这小女娃态度明显不同,听扶山洛那句话,显然也认识这个叫云七的小女娃,出现在莲湖又梳着道髻,这小女娃应该是坐忘观里的道童。

    青水简涵做为青水氏家主的儿子,知道坐忘观是怎样的存在,又见季临和扶山洛都对云七颇为看重,并不因为对方年龄小就轻视,反而上前两步笑道:“这位小道长,既和洛大公子相熟,又是八弟的朋友,不如上船一同观荷。”

    云七虽然穿着道袍,梳着道髻,却并不是道士,她以前那身沾满血污的衣衫早就被扔了,坐忘观里除了道袍,也没有别的衣衫给她穿。

    她身量和无叶相仿,无尘大师兄就把给无叶备的新衣,拿了几套给她。

    季临和扶山洛都知道,云七不是道士,而是牧风越的药童,但这两个人自然不会告知青水简涵,云七自己更不会去解释。

    季临在云七耳边低声道:“那是我三哥简涵,你若不想去画舫,也无妨,咱俩自己去玩自己的。”

    云七盯着那把折扇,只觉手指发痒,即使画舫上是刀山火海,她也一定要去亲手摸摸折扇的扇骨和扇面,看看材质和工艺。

    “在船上看荷花,一定更有意思。”云七从季临身前侧跨出一步,整个人露出来,仰脸朝画舫说道,眼睛亮得惊人,“我先去给无竹师兄说一声。”

    季临莫名觉得有点心慌,按照他的经验,某人好像只有在搞事情的时候,眼睛才会这般熠熠生辉。

    “我陪她一起去。”季临扭头对青水简涵说道,随后和云七一起穿过游人,前往无竹的卦摊。

    扶山洛看着季临和云七的背影,眸底笑意渐深,大暑之夜,月行中天,运起缘转,神莲出世。

    今夜的莲湖,真是越来越有趣了呢。

    季临和云七来到无竹道长的卦摊前,往来游人虽多,却无一人在卦摊前驻足,都是来看荷花美景的,谁会有心思算卦呢?

    更何况,十两银子一卦,这哪里是算卦,分明是抢钱吧。

    无竹盘坐在卦摊后,神定气闲,悠然自得,见云七和季临过来,不等两人开口,先笑道:“季临小公子可是要来算上一卦?”

    云七正想告知自己受邀去画舫观荷,就听到季临略显激动的声音响起:“无竹道长,我想算上一卦。”

    无竹:“小公子是头位客人,抽签算卦之外,贫道再另外送你一张黄纸符文,带在身上,可积福德保平安。”

    云七还在错愕中,季临已经在卦摊前盘坐下来,拿起卦筒,闭目上下摇动,神情异常虔诚,和平时判若两人。

    这还是她认识的那个季临吗?

    云七实在很难把季临和眼前这个摇着卦筒的虔诚少年联系在一起,不过反正也就是十两银子的事,季临不差钱,无竹师兄能开个张,双赢,挺好。

    “啪”的一声,一根竹签落到地上,季临正想去捡竹签,无竹手轻轻一招,竹签无风自起,落到无竹手中。

    他看了一眼竹签,随手扔进签筒:“中上之签,逢凶化吉,遇难成祥,虽有些坎坷,但逢水搭桥,遇山开路,只需凭心而行,大道之上,越行越宽。”

    云七怎么听,怎么觉得像神棍忽悠人的话术。

    但季临显然听进去了,毫不掩饰面上喜色,取出荷包,拿出里面的一个银饼,恭恭敬敬捧到无竹面前。

    无竹接过银饼,放到签筒边上,掏出一张类似书签的长方形黄纸,上面用朱砂画着繁复的符文,递给季临:“随身带好,切记不可离身。”

    “多谢道长。”季临珍而重之的接过黄纸,贴身放好。

    云七这才开口提起自己想去画舫观荷的事情,无竹现出踌躇之意:“越公子可曾说过,让你何时回观中?”

    “那倒没有。”

    牧风越只说了一个“可”字,云七觉得,这就意味着自己想什么时候回去,就什么时候回去。

    无竹:“既然如此,你随意即可。”

    季临拍着胸脯打包票:“无竹道长放心,我会看顾好云七,到时我亲自送她回观里。”

    无竹微笑点点头,不再多说,只是从怀里又掏出一张写满朱砂符文的黄纸,递给云七:“随身带着,能保平安。”

    云七虽然不信这个,但也不会拒绝别人的好意,收进衣袋,妥帖放好:“多谢无竹师兄。”

    看着季临和云七离开的背影,无竹素来温和的神情,多了一丝凝重,随手一招,刚才被他抛入签筒的那根竹签重新飞出落到他手上。

    下下签,大凶。

    他把竹签随手收入袖中,垂眸沉思。

    无叶蹦蹦跳跳回来,嘴角沾着糖葫芦的碎屑,怀里抱着一只比拳头大不了多少的橘猫,猫儿眼眸灵动,似通人性,看见签筒边银饼,从无叶怀里跃出,落到签筒边,伸出小小的粉色舌头,舔着银饼。

    仿佛那银饼,是鲜美的鱼肉。

    无叶看得稀奇,又觉好笑。

    “哪里来的猫儿?”无竹凝视着猫儿,本来凝重的面色渐渐温和下来。

    这猫儿毛色比寻常橘猫明亮许多,浅黄深黄交错宛如虎纹,除了黄色外,再无其它杂色。

    无叶:“我去买糖葫芦,猫儿突然从脚下蹿出来,顺着我的衣袍往上爬,我抱着问了一圈,都说没见过这只猫儿,应是只野猫,那就带回观中养起来捉老鼠。”

    猫儿抬起眸子,盯着无叶,似乎颇为不满。

    无竹眼底多了丝戏谑之意,伸手摸了摸猫儿:“你虽是天地眷顾,应运而生,却被这一方天道禁锢于猫身之中,也罢,既是天道留一线生机于你,日后安心于观中修行,终有一日,得脱樊笼,逍遥天地。”

    这番话落入无叶耳中,小道童神色却毫无异样,俯身抱起猫儿,笑嘻嘻道:“你既找上了我,那就是我的小猫儿,猫儿就当捕鼠。”

    无竹看着无叶,欲言又止,最后无奈道:“也罢,它既找上你,就是你和它的缘法。”

    ……

    离开卦摊,走出数十步后,云七忍不住问季临:“你真相信算卦?”

    季临:“我娘临终时,将那块银饼给我,对我叮嘱,日后若是见到坐忘观的道长摆摊算卦,一定要去求一次签,并以这枚十两银饼为酬,不可多也不可少,今天总算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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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成了娘的遗愿。”

    原来是过世娘亲的遗愿,难怪季临如此虔诚。

    两个人回来时,画舫已经停靠在岸边,搭起踏板,扶山洛和青水简涵站在甲板上,边观赏荷花美景,边谈笑风生。

    云七随着季临上了画舫,刚在甲板上站定,眼角余光瞥见远处岸边有白衣一闪而逝,看身影有点像牧风越。

    她自从来到坐忘观,就没见过牧风越出过观门,比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家闺秀也不逞多让,这种宅男怎么可能来荷花会凑热闹,多半是自己眼花了吧。

    云七收回目光,眼神炽热,看向扶山洛……手中的折扇。

    船夫收起踏板,画舫缓缓向湖心驶去。

    ……

    莲湖正对着桑林那一面,是一片陡坡,草深林密,野兽出没,罕有人迹。

    陡坡和湖水相交的地方,长着一棵老柳树,树身比井口还要粗,垂下的柳枝宛如层层叠叠的碧绿帘幕。

    从树身上生出的第一根树杈,比脸盆口还要粗,斜斜探在水面上方,树杈上长出的柳枝末梢在湖面上铺开,如漂浮在水面的绿毯。

    秋墨白坐在这根横生的树杈上,背靠树身,鞋尖轻轻点着绿毯,荡起一片涟漪。

    牧风越一袭白衣,沿着湖边缓缓走近,肤如霜雪,眸如点漆,唇如淡樱,西斜的日光从他身后照来,勾勒出金红色光边,宛如凌风而来的冰雪仙人。

    “五色神莲即将现世,修士若踏入岭下镇方圆十里之内,修为皆被压制在凡人三境。师姑,你不该来此。”

    修士能入宗师境已是不易,在此处修为被压制凡人三境,若是被有心人算计,轻则境界跌落,重则殒命。

    所以境界越高的修士,越是不会来这种地方轻易涉险。

    秋墨白眼波流转:“师兄闭关之前,叮嘱我在五色神莲现世之时,护你周全,我一诺既出,若是毁诺,损我道心,日后在修行之道上,再难进益。”

    话既说到此处,牧风越只能默然。

    他幼时身中奇毒,若不是毒药仙及时赶到,早就没了性命。奇毒无药可解,毒药仙绞尽脑汁,另辟蹊径,用极寒之毒将奇毒凝在经脉之中,不使其发作。

    但这两种相克之毒,常年潜伏于经络之中,极损身体,年龄越长,侵蚀越深,如饮鸩止渴,顶多能支撑到二十岁,身体就会彻底崩解,一命呜呼。

    若是能拿到五色神莲,再辅以秘法修行,将奇毒和极寒之毒调节融合,才有治愈希望。

    今晚所行,对牧风越来说,是生死攸关的大事。

    牧风越站在岸边,目光从近处的湖水,看向远处的荷叶荷花,最后落在湖面缓行的那艘画舫上,精美的画舫,披着夕阳霞光,华贵无匹。

    云七就在那艘画舫上。

    ……

    云七上了甲板,季临先给自己三哥引见了云七,只说是自己在坐忘观认识的朋友,至于扶山洛,既识得云七,自也不必再特意介绍。

    倒是青水简涵,颇为好奇扶山洛怎么会认识云七,扶山氏家主的大公子,来南荒满打满算也不过两个多月,怎么会和坐忘观一个小小的道童这般熟悉。

    扶山洛这些时日的行踪,城主府自有人暗中留意,青水简涵知道他曾经去过一次坐忘观,待了一炷香时分就离开了。

    以扶山洛的身份,自是冲禹观主亲自接待,那种场合,绝不会让一个八岁小道童出来。

    云七到底有什么值得洛大公子结交的价值?

    青水简涵暗中揣测,面上却不露任何异样,只叮嘱季临好生陪着云七,又向扶山洛告了个罪,转身回了画舫,招呼里面的其他贵客。

    云七看着扶山洛,开门见山:“这把扇子能借我看看吗?”

    扶山洛唰一下合拢扇骨,笑道:“那你先告诉我,为何对我这把扇子如此感兴趣?”

    他是何等人物,自然早就察觉,云七从开始到现在,对他这把扇子的兴趣,远远大于对他这个人的兴趣。

    甚至他能确定,云七之所以会答应上画舫,就是为了他这把扇子。

    扶山洛这把扇子,自有玄机,但他不相信,一个八岁的小女娃,对这把扇子感兴趣,是因为看出了其中玄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