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众场合不适合讨论这个话题,但我脑子一热,脱口就问了。
“伊实谈过多少女人?”我说,“当然也包括一夜情和酒后失态的情况。”
布鲁克:“他本人就在这,数据肯定比我知道的要可靠。”
“说个大概就行,我会算比率。”
“大概的话……”布鲁克沉思,颇为刻苦,结果却不理想,“大概不了,我太久没见过他从女人床上下来的模样了。”
“哦。从他母亲离世之后?”
“是的。”
“之前呢?想想之前。”
“之前他不是和克洛伊在一块儿嘛!”布鲁克本身就是个被时间玩弄的老糊涂,一旦触及回忆,说出来的故事就成了万花筒,“等等,克洛伊有段时间沉迷出轨,他那时候在做什么来着……整垮马森的俱乐部?还是……”
我替他叹口气,无奈道:“你只要想想他谈过多少女人就行了。”
布鲁克看向我,反问:“你想听到什么数字?”
我抿出一个笑:“你要替他打掩护?”
“唔,我可不能坏了他的好事。”布鲁克坦白自己的理论:“说少了万一你认为他不够受欢迎,说多了万一你嫌他太风流。”
我点点头,没动很多感情,“那你谈过多少个女人?”
布鲁克没想到苗头对准了自己,虽措不及防但莫名松了一口气,大方分享:“数不胜数,我年轻时候比伊实还帅呢,不夸张的说,我的幽默感比我的样貌更出众,还会五国语言,报社专门派人来采访过我。”
“真的?”我凝视着他憔悴的脸蛋。
“拜托,时代变啦,你要是看见我穿黑色马甲背心和紧身裤的样子,你也会赞不绝口。”
“我怀疑的是‘数不胜数’那句,”我说,“你难不成是因为不会拒绝别人,所以才招来那么多桃花的吧?”
“不不不不……”布鲁克连连否认,半天没下文。
“你就是。”我笃定。
一个两个都死要面子活受罪,自欺欺人到一定程度几乎等于解药。
“别人只是求求你,你就答应了,对吧?比如我现在求求你,等到了罗弗敦,找个时间偷偷把我送回特罗姆瑟,没别的要求,和安置克洛伊一样安置我就行,我只要求求你,你就能答应,对吧?”我绷起脚尖,伸过去戳了戳布鲁克膝盖。
布鲁克摇头,义正言辞地拒绝:“我没你想的那么好说话。”
我不依不挠:“克洛伊又是怎么说服你的?”
“她……”布鲁克发现绕不开我设下的怪圈,皱起眉:“你好像很不满我对克洛伊的安排。”
我耸耸肩:“是啊。”
十分不满,可谓咬牙切齿,破坏我梦境的都不是好东西,就算她很美丽,也不能挥一挥衣袖就轻松烧掉我的幻想——好吧,我也在自欺欺人,事实上我很感谢那位美丽的女士,寒冷冬夜为我送上完美的冻疮,不然我那阴魂不散的病症还要长长久久地磨平我的棱角,不如索性一刀切来的痛快。
当然,这不是重点,重点在于,我彻底变成了傻瓜,就在一夜之间,昨天我还在呜哇呜哇地大哭,今天突然就忘记了人格二字该怎么写。微笑是蒙娜丽莎的微笑。凡事都要找个参照物。
布鲁克观察左边的人,向我这边微微倾身,悄声说:“老实跟你讲了吧,我没你想的那么好说话,我之所以会点头是因为克洛伊给了我一条翡翠项链,从哪儿来——”他的眼珠子往伊实的位置瞟了瞟,“他送的。说明什么?她要做个一刀两断。”
我直起腰,装作恍然大悟,而后模仿他的声调:“天呐,说明什么?”话锋一转,“说明你发家致富就缺这一条翡翠项链。”
布鲁克噎住,看的我都有些于心不忍,便将话题的方向拐了个弯。
“铺垫那么多,你以为我在不满的话就大错特错了。我只是好奇,为什么那么多女人里就只有克洛伊找上了门。”
天老爷,说出口的那一瞬间一股悲悯从头淋到脚,原来我这么渴望成为一个“特殊”的存在吗?
意外的是布鲁克在这个问题上表现的显而易见,毫不犹豫地给出了答案:“毕竟大多好聚好散,善始善终。”
“你是说,世界上大多是懂得不纠缠,有自知之明的妓.女和嫖客。”
我怀疑道破天机要遭雷劈,懊恼应该说得再委婉些。
布鲁克一阵一阵笑:“不能说你理解错了。”
我想换个姿势,奈何脚腕无论如何也抽不出来,便盘了另一条腿在屁股下面,如果有尾巴的话我也不会沦落至此。
“既然你说克洛伊可怜,跟我说说有多可怜呗。”
……
虽不清楚布鲁克摩根是如何获取如今的财富地位,但我认为如果他绝处逢生当个江湖说书先生的话想必也能大赚一笔。他口中的克洛伊和我在船上遇见的克洛伊判若两人。
这个女人的美貌我已经反复提及许多遍了,用更多的形容堆砌只会是多此一举,更何况没有一种形容能真正描绘出她的美丽。听闻布鲁克的讲述,我进一步了解到她美得相当有理有据。
她的时尚品味来自于三十平米的专属衣帽间,柔顺飘逸的金发来自于繁琐精贵的护理沙龙,哪怕这些都在她十五岁时化为乌有,她依然保持着结果中值得称道的部分。
克洛伊的父亲是个小有名气的经济犯,意思是坐了牢之后人们才发现他的商业版图竟然有那样广阔,才开始有了名气。布鲁克和她的父亲有过一回交易,他说自己离名气只差一厘米,新闻出来的那天他躲在家里洗了三回冷水澡。
克洛伊一点儿没遗传到父辈的低调和谨慎,要房子要首饰要男人张口就来,也没准这才是他们家族真正遗传下来的东西。改变是掩饰和心虚。她搬去密西西比州投靠远方亲戚后布鲁克再也没见过她,只有她来探望监狱里身材逐渐臃肿,头发逐渐发白的父亲时,他才会和这个女孩有短信和电话上的联系,谈话内容仅限于刑期还有多久。
高物欲的童年给克洛伊留下了高傲的性格,变卖房子和首饰的最后,她给自己留了一条质地细腻、做工精美的紫色睡裙,极致的高档货,她穿着它躺遍了密西西比的旅馆,也穿着它回到了加利福尼亚。
“她天生是块容易被盯上的好肉。”
布鲁克这样唏嘘道。她会骗人是因为也被别人骗。真正重逢的那天,他惊觉好几年前那个抱着博美犬的小克洛伊在社会的打磨下不可避免地染上了风俗的气味。
我把半张脸埋进毛毯下,直到鼻子暖和了才探出来。此时的布鲁克全然陷入回忆的浪潮,一说便停不下来了。
“伊实大学毕业第一年,没有稳定的工作,他也不急着找,成天给人改装跑车和摩托赚取生活费,后来和克洛伊交往,才有了第一份拳击教练的工作,再后来也不干了,这人闲不住,麻烦事缠身,只能晚上去酒吧一边看球一边喝酒来给自己找点乐子。顺便一提,我消停的那三年在酒吧当过酒保。”布鲁克咯咯笑。
“少来了资本家,那家酒吧最后还不是被你买下来了。”伊实何时醒来的没人察觉,他活动活动僵硬的肩颈,看了眼时间,说:“还有二十分钟,可以联系Charlie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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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e是布鲁克的司机兼仆人,当然,这年头不好说是仆人,都称之为助理,干的事却大差不差。
布鲁克转过头去打电话,伊实伸出手背贴上我的脸颊,说:“还以为你发烧了呢。”
拔苗助长未尝不可行。
“你听到了多少啊?”我问。
伊实替我揶好毛毯,眼皮不抬一下,“我又没睡死。”
“全都听到了?”我用力踩,毛毯里没有眼睛,谁也不知道我踩到了哪里。
伊实用眼神警告我,随后一把扯开刚整理好的毛毯。
“哦,不好意思。”
脚底板直冒火,我趴下身子找鞋。
“你肯定没听全,不然早就该急了。”我说。
睚眦必报的人会有清心寡欲的那一天?别开玩笑了。
伊实把杂乱的毛毯塞进背包,不留活口似的拉上拉链,“当然了,打颗臭弹,看看会不会有额外收获。”
在布鲁克联系好的医院里做完检查,医生说我没有住院的必要,其实我想说,如果只有苟延残喘的病人才有资格躺进病房的话,我理应拿到这本证书,你们只顾表面,看不见我在作死方面有多惊艳。
回到海边的小木屋,进门时地板上带有泥渍的脚印一下子勾起了我的回忆,带进来的雪融化成了水,水蒸发成了野外的空气,遥远的古时候我被勾魂摄魄,自作多情被剁得稀碎也是在这里。
明明剧情就发生在前天,却给我一种既没出息又不美观,相距甚远又阴魂不散的耻辱感。
是的,我只要活着,每分每秒都感到丢脸。
伊实划拉开地上的脚印,抱怨道:“最痛恨入室抢劫的罪犯了。”
地板更脏了,今天的泥覆盖了前天的泥,脏得与时俱进。我曾和伊实争辩过进门脱鞋的礼仪,争得不可开交,虽没有上升到大打出手的地步,但双方各自的语言也算拼了个你死我活,我用中文说,他用俄文说,各说各的,最后吵出国了也无从知晓。
不是我定的规矩,祖宗定的,我只是遵守,所以进门后我脱鞋了,伊实没脱。他永远不会猜到今天他把鞋子踩在那团污泥上面时我的心态发生了怎样的变化,觉得祖宗也就那样,会念几句紧箍咒就把自己当唐僧了而已。
于是我穿着拖鞋也上前划拉了两脚,一点点泥描不出一幅糖画,但足够使我遭一顿骂。
“你他妈的麻醉还没清醒吗?”伊实拎着拖把站在沙发旁边,荒唐地看着我,以及我脚上变色的灰色拖鞋。
“……”
垃圾桶迎来新客人。
医院不提供像样的棺材而在饮食建议方面费了诸多口舌,伊实找来一份海鲜粥配方,我坐在餐桌前给他打下手,剥青菜和清理生虾的肠道系统什么的,而且大有谋权篡位的趋势,因为他除了盯着那份配方看以外,没干出别的像样的事。
“和平时吃的一样就行了。”我劝道。
伊实严谨的目光从手机屏幕瞥到我脸上:“那你至少要变得和平时一样。”
我放下手头的活,走过去用他的短袖衣摆擦手,说:“反正你有的是经验不是吗?还是骗我的?”
如果我的言语不够有攻击性的话,那么生虾的排泄物肯定有了。
伊实果然生气了,低吼一声“shit”跑到水龙头下冲洗,湿了一大块衣角,两手一扬脱掉短袖,扔进水槽里,这场面是厨具商家前所未闻的,不然在改进洗碗机的时候他们会想到加入滚筒功能。
他靠在水槽旁,眼睛里射出强硬的视线,舔了舔后槽牙,赞赏我的胆魄而点头,说:“看来这个脾气你是非发不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