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落才知春,晨起时分又有淅沥小雨捶打在屋檐瓦片上,水珠顺着墙缝里的绿苔,惊动了这一抹鲜活,又消失无踪了。
江州多河、多湖。
多雨。
居此地十年,秦夫人也不曾习惯了这样的气候。
春雨空濛,于旁人而言是喜事,是一年伊始的盼头,落她眼中便似惝恍沉重的帷幕笼罩过来,压在心头徒留一声叹息。
本来夫君京城为官,官至侍郎,前途广亮,来往应酬,少不得要细细斟酌,生怕得罪了谁家,落了个不好。
秦夫人身为当家主母,却是享受这些应酬的,可她夫君偏生要为了一个“孝”字,叫她远离繁华的京城,携家带口来到这僻南之所,侍奉家里不愿北居的罗老太君。
这倒也没什么了,老太太成日吃斋念佛,并不难伺候,不似旁人家,有妇姑勃谿的苦楚。再说多年媳妇熬成婆,总有她享福的一日,此前种种,便当做是好事多磨,也是修身养性了。
至于照料一大家子的繁杂琐事,便更是算不得什么,谁家主母会亲手将管家的权力往外推的,只恨不能一双手笼了全家去,不可叫人能与她平起平坐甚至超越她的权柄。
当然了,秦夫人管家,向来不推崇那等不高明的手段,平白让自己劳心劳力。
吴家倒是正好,虽然二房、三房都在江州,可并不在老宅居住,每年花用甚少,秦夫人身边陪房得力,照着她的安排做事,便足以使全家上下井井有条。
秦夫人的怨气,半是在夫君,半是在儿女。
她是吴家老爷续娶之妻,前头的正妻未留子女,夫君院中娇妾却有生育,还是个儿子。
秦夫人自己生了一女一儿,女儿玥娘被老太太要去作伴,打小随她礼佛,养成了个木楞的性子,母女俩的关系并不亲近,秦夫人也不便插手女儿的教养,只能暗中盯着不叫女儿真成了什么都不懂的傻子。
儿子文珃却是愁中愁,聪慧不如庶长兄,十多岁了书才堪堪读明白。他们这样的人家,孩子驽钝些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家中富贵够他挥霍,只要知晓分寸,秦夫人也就不说什么了。
可要命的是这十年间,远了那繁华京城,在江州是决计触不到什么英雄人物的,便已经矮了旁人一头。
再一个,他生长在江州的阴柔细雨中,竟不期然养成了个姑娘性子,半分志气也无,只晓得成日跟在庶子身后,还以为人家跟他一样,心里全是兄友弟恭,真真是气的秦夫人像是挖了心肝!
就说昨日,吴文珃向亲娘伸手,要了五十两银子,这可是个不小的数目,哪怕是秦夫人心疼儿子,素日里也不会让他这般奢靡,就怕一不留神,叫他养成了大手大脚的坏习惯。
不过秦夫人还是给了,盖因她已经从儿子身边伺候的小厮口中得知,这小子在偷偷准备一份厚礼。
怎样是“厚”,如何不“薄”,在他们家伺候的仆役们也是有见识的,等闲说不出这样的形容,那必定是一份好礼物。
可不年不节,如何就有了送礼的念头?
正逢秦夫人生辰将近,是多好的日子呀,合该收一份礼物,她便道傻儿子总算是知道轻重,知道谁才是他的至亲,高高兴兴地就开了自己的箱笼,取了银子给他。
她这一高兴,甚至还破例见了一面上门来打秋风的穷亲戚。小姑娘早年丧父,近来丧母,在老家孤身一人,日子不美,想去京城寻未婚夫婿,只是路远难行,就求上门来,希望吴府中秋回京时能捎带一程。
能打听到吴家少爷来年要进国子监,阖府都要回京去,算是消息灵通,敢过来求个庇护,能说得上有急智,是个伶俐人。
这世间本就是亲戚帮衬亲戚,往年间来吴府请安的,也都散了路费银子出去。秦夫人虽不是吃斋念佛的人,这般年纪,也愿做一番慈母心肠。
再说这不是高兴嘛,就允了她们可以借住府上,叫底下人照着表小姐的份例,想着照顾几个月,还能成就一番善名,等去了京城,有机会宣扬一二,也方便家里出门结善缘。
结果今日便乐极生悲,得知了吴文珃要那五十两,并非是给亲娘准备礼物,而是要庆贺长兄文章被书院师长称赞,亲自挑了好贵的一套文房四宝,还在酒楼请了一桌。
秦夫人那般欢喜,转头知道了真相,岂不是要伤脸面,她身边的人便左瞒右瞒,盼着吴文珃能听劝,补救一二,让这事就此翻篇。
可谁能扛得住江州百姓看热闹的心啊,消息传的飞快,到底是让秦夫人知道了,甚至还知道吴文珃不止花了五十两,他是把多年积蓄都用上了还不够,才想起来问亲娘要钱的。
而亲娘的生辰,啊,许是贵人事多,忙忘了吧……
对此,吴家的这些仆役们哪个不感慨一声,这傻少爷哦,你倒不如要命!
秦夫人气都要气死了,心道这兄弟二人同在书院,吴文瑜的文章得了称赞,吴文珃却被批为匠气,一赞一贬,他不记羞恼便罢了,还要花光自己的积蓄为庶子庆贺?
那来日去了京城,是否也会一时兴起,就将好不容易得来的国子监名额拱手送人?
他又可曾知道,自己拿去送人的东西,本该成为他的助力?
倘若花用的是吴家的公库,秦夫人也就不说什么了,庶子也是吴家子,她亦不是那种蛇蝎心肠的嫡母,会强压着庶子不许出头,但吴文珃用的不是啊!
挖亲娘的私库去喂别人的儿子,自己却还没挣到一个出人头地,成日以他人的佳绩为荣,自己毫无半点争上的心,难道吴家日后真的要靠吴文瑜去光前裕后吗?
她生此子有何用啊!
被儿子气,本来轻症的头痛都成了顽疾,秦夫人气的早食都没吃多少,至于那位远的不能再远的表小姐过来请安,她尚在气头,无心见人,就叫人回了。
可是到底气不顺,心里有了迁怒,这时候谁凑到跟前都要挨一顿批的,就是她亲儿子,也得出去罚站,何况是那么远的亲戚。
秦夫人便胡思乱想了,觉得她们来的真巧,莫不是打量着吴家富贵、少爷有前途……
这时候,秦夫人的陪房周氏送了贺七娘回来了。
周氏自小陪伴秦夫人长大,做事妥帖,当属秦夫人跟前第一人,私下里说话都可以少些顾忌,本来这种小事不必她亲自出门,但她一来担心小门小户来的丫头乍见富贵,失了分寸,二来则是忧心家里的这些下人见人下菜碟,人家初至吴家,不好失了体面,这才亲自去带了一程。
送人回了暂居的小院,回来见秦夫人是这般脸色,周氏心中了然,定是为少爷那事气不顺,但穷亲戚正巧来请安,就赶上了秦夫人的迁怒。
周氏觉得那贺七娘还算是乖巧,不是个讨人厌的性子,再者让秦夫人这样一直气着,也不好,就不急不忙,改了原本的说辞:“虽说这贺表小姐还在孝期,但不是那般不知礼数的人,老奴去时,她已准备好要去向老太君请安,是个懂规矩的,且看举止,不是那般粗鄙的乡下人。”
周氏一边说着,一边观察着秦夫人的脸色,手也没停下,为她按揉着肩颈。
虽然家里平白多两张嘴吃饭,还是陌生人,着实叫人不喜,可若是她们乖巧,又何妨全了亲戚的脸面。
而且听说贺表小姐的那位未婚夫婿已然得中,身在京城便是在等候调令,也算是有前途,谁说日后不能从远房亲戚变成近亲呢。若他崛起,那又是吴家的人脉了。
秦夫人并非不知这些利害,只是气得很了,不愿去想。
这会儿被周氏顺了心气,对贺七娘的不喜也就淡了。那毕竟是有婚约了。
周氏接着说:“只是老太君这两日腻在叶子牌上,昨日又是晚睡,老奴带着贺表小姐过去时,还不到她老人家起的时辰,也就没见贺表小姐。后来裴嬷嬷出来说了两句客套话,拿了个小荷包给她,就打发了。”
秦夫人很不体面地嗤笑了一声。
这小老太太打从四年前甩下了家事,就往叶子牌上扑,本来还只是打发时间,后来竟然能与礼佛的时间对半分了,乃至于如今更是沉迷,成日就这两件事:礼佛和打叶子牌。
秦夫人管不到婆母,这老太太就生是把自己弄得昼伏夜出,作息几乎与正常人颠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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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倒也亏了这样,婆媳二人少有交集,关系比秦夫人最初回到江州时要好了不少,也算是一件好事吧。
“礼佛便罢了,其他的,她莫把玥娘带歪了便好。这家里要是能一直如此平静下去,她喜欢玩什么,我都给她寻来。”秦夫人半躺在榻上,又问,“方才我亦不见,你看这个贺七娘可有什么反应,你觉得她人如何?”
今日与昨日待遇落差之大,小丫头能受得住?
非是什么银钱花用的问题,两个小丫头能吃多少,庄子上的产出全家都用不完,就算要花银子,那点银子,随意在妆奁里扫一扫,也就有了,是她不愿意在家里放一个隐患。
莫说什么脾性好、什么沾亲带故的,不是知根知底的人,放在家里就都是隐患。
“不似有怨怼之意。”周氏笑说,“夫人亲自把关,怎可能看走了眼。老奴瞧着,贺表小姐举止上有些拘谨,但礼数规矩是没有大错的,念在她家不似咱们家这般,倒也能够宽容。再说了,她还要为母守孝,素日里除了向您和老太君请安,哪有需要出院子的时候,相安到中秋应是没有问题的。”
过了中秋,阖府启程回京,到时候把人往船上一塞,让她随行到京城,寻了未婚夫婿,这桩善行也就了结了。
若是此女的未婚夫婿争气,还能为家里讨来一个人情。这在周氏看来,买卖不亏。
纵是秦夫人后悔了,可人进了府里,就不好往外赶了,那是吴家的不体面。又好在她是个身上带孝的,身边又只有一个婢子,把人往那院子里一拘……哎呀,说话粗鄙了,但道理不就是这么个道理吗?吴家已然许了她片瓦遮身,饭食不缺,旁人勿扰,她自为母守孝去,哪好意思在别人家里乱晃呢。
多年主仆,周氏掌握着秦夫人的喜怒,秦夫人自然也不会错听周氏的意思。人已经进了吴家的门,时间不可倒流,事实不能抹消,纵使后悔也不能把人往外赶了,毕竟人家安安分分的没闹出什么事端。
但人可以不出小院的门。
只要她安分,别弄出什么笑话来,也别有那种惦记和算计的意思,秦夫人自然也可以记起自己的慈母心肠。
就问:“昨日见她,脸色过于苍白了,可是身上有什么不好?人在咱们家里住着,若弄得一副病歪歪的模样,成什么样子。”
“哎哟,何止苍白,方才老奴见她,身形消瘦,仿佛一阵风都能吹跑了去,还问她要不要请大夫。不过贺表小姐说只是近日奔波,吃睡不好,不必为她破费。老奴想着,也不好叫她心里有负担,就没再提了。”
“你做事,向来让我放心。”秦夫人沉吟片刻,道,“虽是远了些,但到底算是亲戚,孤女来投奔,哪怕要守孝,也不好太寒酸了。你替我挂念着,好生照顾。不过既然她身体不好,我做主,免了请安了。”
不必请安,见面的机会渺茫,也就无所谓这么一个人的存在,不会因此牵动喜怒。
“夫人心善。”周氏恭维道,“贺表小姐说不习惯太多人照顾,不叫安排人过去,老奴看她是唯恐给咱们家添了麻烦,倒是个贴心人。但咱们家里的小姐少爷哪能没有人手呢,只是想着她毕竟要守孝,怕这些粗心的奴子们不小心冲撞了,坏了人家的孝心。倒不如就这样了,让她带着自己用惯的丫鬟住在小院里,那院子位置好,离仆役们住的房子不远,吩咐一声就有人使唤了。”
“这些小事都是你来安排的,我是没有这个精力了,但我放心。你就记得别叫人去碍了人家的孝心,那院落还是清净些,若是她不想出门,也不要过问太多,免得触了人家的伤心事。”
周氏连声应下。
几句话间,将毗邻仆役房的偏僻小院说的仿佛是为贺七娘精挑细选的好地方一般,明明心中是嫌弃,嘴上却要说最善的话,不愿见人,却说人家是自己不愿意出门,这大户人家的弯弯绕绕啊,学个几年都似只能学到个皮毛。
秦夫人主仆你一言我一语,将来投奔的贺七娘未来数月的日子都安排好了,未曾发现,屋顶一角,她们口中的贺七娘匍匐在此,听得津津有味,脸上的神情显然是在说“学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