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姒月其实并不在意自己是因为难得觉得合眼缘、所以唯一例外亲自抱回不周山里来的孩子天赋启示点在何领域，毕竟术业有专攻。
哪怕十几年的严苛教导，只是用过长岁月更加证实了小徒弟不是继承他衣钵的最佳人选，仙修不成，剑也招不来。
但尤姒月抵着霜剑，仍旧心如止水，大不了就是换个修炼方向，他也不是指导不了。
千百岁的人来看曲缭，膝下这么个都没他零头大年岁的小孩，其他人叫嚣着、替他恨铁不成钢的，尤姒月实在不知道有什么可急的拔苗助长的，就这么一丁点个人，都还没邪祟腿高。
只从容觉得孩子人在山上玩得开心就好，并格外乐观，觉得曲缭这几年长了好高一截个子，他研究许久做的饭菜没白喂。
但没有意料到的是，他给山外后生树立起的是高风亮节过了头的刻板印象，并没有他自认为的那么平易近人，甚至，过于变/态。
以至于讨论嗤笑的闲言碎语被匿在暗处的少年通通有心听了进去，给人施加了说不清道不明的过多心理压力。
曲缭打小被他带离父母身旁，也没个同龄人玩闹，人愈发刚入山时候的絮叨小喇叭长成了个一言不发的小闷葫芦，自然而然间，什么都不肯跟他讲，只是照旧兀自抱着未曾心意串通的灵剑入了山。
于是某天，他卧山霄抚琴奏流水，照常等着暮色将近，往日只有在远远遥望到最晚归山的曲缭一个人静静回到屋内，他才揽袖起身回去将歇。
只是，直到暗云藏月，尤姒月难得没留意到曲缭从山脚下上来。
难道是换了片林子野，天暗找不到路了？
尤姒月眉间蹙了蹙，格外挂怀，于是琴声停歇。
——
不周山多是从林，一年四季万物灵气照拂长青，也并不需要过多担忧虫蝇之扰，风光秀美。夜间浮现出的萤火点点，绕着蜷圈窝在高树上树干上、悄无声息的身影盘旋着。
生灵有灵，它们久久圈在一动不动呼吸微弱的少年身边，似是劝慰安抚。
夜间明月也最是皎洁明亮，气场干净，所以是渴望修仙得道之人梦寐以求的静谧修炼环境。
……
但跟他没有太大关系。
少年时期的曲缭死死抱着怀里仍旧犹如死物、却已然断裂成几段的破铜烂铁，情绪萎靡死寂，手心由于不知痛的执拗紧握，被锋利刀刃割破出来深深沟壑。
往年一向顺风顺水被身边人夸耀是个天赋异禀的孩子，第一次在一件事情上感受到令人绝望到几近呕血的，不是单单可以凭借够勤奋够刻苦就可以扭转乾坤的无力感。
由于强制心意相通，导致尤姒月千珍万重为他寻来锻造的灵剑，最终率先承受不住爆体震裂。凌厉刀锋碎片划裂他的耳垂，连同侧脸一起划出血色，耳坠‘乒——’的一声，带着相串的红色珠子，一同坠落在地。
他怔愣凝滞着断剑良久，最终，嘴角也不自知地沁出血痕来。
仙人肯定是会偏爱能有几分继承他衣钵之人、毫不夸张说哪怕毫无经验的三四岁稍加引导都不至于至今连感应本命剑都做不到、仙门耻辱、宗主难得看走眼现在估计肠子都悔青了……
夹杂着讥笑、过于震耳欲聋的恍惚议论嘲讽萦绕逐渐刺痛的脑袋入耳。
曲缭死死按着疼到发胀的头，凌乱的发簪发夹杂乱勾住长发绕过指腹，随他暴力动作扯得头皮也生疼。
第一次厌恶头上的这些东西得狠狠接二连三用力直接采下来砸在树底地上，玉色碎了一地。
头发乱糟糟成凌乱不堪模样，曲缭越发茫然觉得，现在的自己像个歇斯底里的疯子。
他思绪麻木到实在难过不出来一滴眼泪，但面庞却恍觉始终是湿漉漉的。
喉咙时不时被浓烈腥甜味道呛噎一下，曲缭垂眸，怕弄到地上把山上新绿的植被的根给烧灼了。
于是解了外衣袍兜成厚厚一团，蜷缩着痛意把脸全埋在里面，闷声抑制不住的一股脑咳了出来。
等尤姒月寻到人，便见到了这么一个支离破碎、奄奄一息阖眼埋头栖息在树上的小孩。
曲缭半蜷半挂在树杈上，胳膊耷拉在枝头外，头发如乱麻草草覆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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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面庞。
尤姒月抱着琴，落坐在曲缭身旁。
抬起手虚握了把树上人的手腕，没有得到任何反应。
“不高兴吗？”
尤姒月知晓人是浑噩但清醒着的，轻轻抚开遮挡在人面前的头发，被人刻意排斥的躲开。
他也不恼，任由曲缭发着莫名其妙的脾气，干脆就在这里有意无意撩拨着琴弦。
清音时有时无的萦萦山林间，月光织昼，良久。
“……我想下山。”
嘶哑枯燥到极致的声音喃喃道，又像是在自说自话。
“我不想留在这了。”
尤姒月感觉旁边人慢吞吞着，动作僵硬起了身，他歪头看人。
曲缭的眼眶有尚未干涸的、无意识反噬出来的血痕，嗓喉火辣辣地发烫肿胀着，眸光黯淡。
尤姒月没有多语，由着曲缭自顾自的絮絮叨叨半天，在酝着哭腔的停歇喘息间隙里。
终于停歇指尖动作，直戳了当的意思，朝人张开怀抱。
于是，状似乱糟糟灰扑扑着羽毛，可大一只败北麻雀终于毫不犹豫扑撞到他怀抱里，高树枝头同样受到重量，蓦然晃身，发出树叶摩挲沙沙响声，几片将落不落的半枯叶不堪重负，悠悠而下。
尤姒月把琴靠在了一旁，几乎是艰难地连拉带扯的，才终于把人弄到了膝上，更完全地安抚轻拍着曲缭抽噎的一耸一耸的脊背。
“想下山，那我们明日就出山去镇上逛逛，好不好？”
尤姒月垂眸，给人顺开着杂乱不堪交叉纠缠在一起的发丝，修长手指抹过位置，沾染在上头的黏稠赃物瞬间消失殆尽。
他灵巧顺络地给人理顺的头发，露出后颈脖，抱着人也不影响他手法繁琐细致的给编系起条条发辫，缠绕固定，最后的一大把头发弯绕盘了上去，望到地上已经粉身碎骨的玉簪。
抬手，从自己头上够下来相仿的一支玉色，顾不得自己简朴支撑起的发髻顷刻间，丝丝白色散落开来。
他敛眸，执柄插簪，给人牢牢固定了上去，悬在上头的玉链悠然摇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