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傻了。”她说。
“我”这个概念就像是纪学默脑中的残影，隐约地在错综复杂的思绪网后飘荡。
他有些神志不清地抬起头，试图在空气里找到她，那个对他说话的声音。
可是她不在。
哪里都找不到。
他问：“你在哪里？”
丛黎环顾四周，确认安全后，把自己的投影从盒子里放了出来。
她半蹲在纪学默面前，和他对视：“别动摇，别怀疑自己。”
“嗯。”他点了点头，表示顺从，又指着自己说，“如果我是一幅拼图的话，缺了一块依然是我。”
丛黎有种在开导幼儿园哲学系小朋友的错觉。换做是以前，她恐怕没耐心听他说这种话，但为了共同的敌人彗兽，她会尽力帮助他。
毕竟，那种名叫“不休”的物质也缠绕在她身边。
她说：“你可以这么理解。”
他：“缺了两块也是我，缺了三块、四块都没关系。可是如果全部都缺了的话，还是我吗？”
如果他还有记忆的话，他应该会想起：他的第一个名字是从父亲的黑头发基因那里捡来的，他的第二个名字是从他杀了的那个人手中夺来的。
用权术和情报构建的属于“纪学默”的蛛丝缠绕在他身边，既保护着他也对准他的咽喉，随时会要了他的命。
失去记忆的纪学默，在某种程度上已经无法掌控这张巨网了，他不知道蛛丝与蛛丝之间的结点在哪里，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人知道，只有从前的他知道。
“我很快会死的，不仅仅是因为那个怪物，更因为我自己给自己布下的网。”他憋闷地道。
他是个胆大到近乎癫狂的人，他聪慧敏锐，冒着最大的风险杀了原主，和纪家谈判后却又并不完全依附于纪家的势力。
他在众多庞大的集团中间，游离于外，他们忌惮他，却又依赖他。
或许除了“自保”这个目的以外，他本身就在享受着这种走在钢丝上的乐趣。
丛黎在沉默的时候，也在试图理解着眼前这个人。
她开口道：“你知道灰尘和碎屑吗？就算全都没了，拼图上掉下来的碎屑和灰尘还留在那里。”
“好……我知道了。”他这样说着，神色却颓唐无比。
完全死寂的眼神。
有时候她也会变成这样，鬼一样的空洞。
丛黎按住了他的手：“你到底哪里难受？”
他的手上用力，却没有抓住她，他的身体虚脱地往下，重心滑下去，脊背磕磕绊绊地从椅背倚到了椅子脚边。
他坐在了地上，低着头，额前的黑发垂在眼前。
“不知道，我要是知道的话，就不会难受了。”
闷闷的语气。
是彗兽孢子囊侵蚀意志的作用。
她已经开始不耐烦了，索性在他旁边坐下：“我没有那么多耐心，要不我抱着你？”
他诧异地抬起眼看她，眼里闪过微微的光芒，那种茫然无措依然消去了大半。
这招果然可行。
可恶。
“可以吗？”他轻声问。
丛黎：“……可以。”
她靠近他，把他往她怀里拖。
两人以一种扭曲的姿势坐着相拥。
沉默。
“深黑号”长约八十米，黑色金属表面光滑流畅，静寂的巨鱼缓缓往水下沉潜。
这艘载着几百个囚犯的潜艇在不透光的深海里往下。
海水鼓动着，越往下，鱼类越少，越接近深渊。潜艇的水下探照灯投出的几束光芒窄窄的。
“深黑号”潜艇正在往一号水下城的方向下潜。
军官舱里只有寥寥十数人，每隔一段时间就有人离开单人隔间出去视察囚犯舱。
燕尾在另一个单人隔间里休息，经历了那次战斗，他紧绷的精神总算可以放松一些。
单人隔间里安静极了。
丛黎几乎觉得他已经睡着了，便问他：“你还醒着吗？还好吗？”
他说：“还醒着。再多一点时间。”
……
无边无际的沉默和下潜。
丛黎又问：“你还醒着吗？可以松手了吗？”
他说：“再多一点点时间。”
在“深黑号”往深海处下潜时，深夜十一点五十九分的机械钟响了一声。
随后，潜艇内传来一声悠长的钟声，只有一下，但足够让艇内所有人清清楚楚地听到。
00：00
次日的零点到了。
原来已经那么晚了，已经是午夜了。
丛黎昏昏欲睡地想。
她提醒：“零点了。”
他没有像刚才那样回答。
她吓了一跳，抬起他的头探了探他的气息：还活着。
呼吸绵长均匀，看来只是睡着了。
他睫毛很长，密密的，在眼下覆盖出阴影的纹理，唇色有点苍白。
她正想把怀里的纪学默扔到一边去，系统却突然来了一条提醒。
【游戏月度总结报告来了！】
【导语：从一开始发现异能到今天零点，一个月过去了，玩家们是不是熟练异能的使用了呢？熟练那些机械植入体了吗？以下是月度总结报告：第一个月。】
【本月玩家共触发23个任务，完成任务者10人，任务失败者8人，放弃任务者5人。】
【玩家获得主线任务“穿越真相”线索共计两片，获得者玩家“有点方”】
【触发世界观公告共4条，触发者分别为玩家“有点方”、“年年有余钓鱼佬”、“有点方”、“头顶锅盖”】
【玩家之间的临时同盟首次开启了论坛的情报版块，开启者玩家“有点方”“小白plus”】
【根据论坛讨论度和情报版块浏览数，玩家获得的声望点榜前三为：玩家“系统亖了”，玩家“有点方”，玩家“1100101”】
……
【剩下的26910个玩家们，恭喜你们度过了艰辛动荡的第一个月。】
【本月的月度线索：1.玩家论坛中潜入了间谍。
2.明天零点起将引入另一个服的玩家加入论坛玩法。】
丛黎从瞌睡的状态中惊醒过来。
系统在零点发布的月度报告像一颗炸弹一样。
这几天已经趋近于平静的论坛在瞬间之内充满了活人。
任务、声望点、被挂在公告栏上的玩家大佬，这些已经被讨论得足够多。更多玩家注意到了关键的月度线索：间谍、另一个服的玩家。
8L：间谍，谁懂我在看到这个词后脑子都快炸了的感觉。
12L：哪里的间谍？非人类间谍？这个世界的原住民间谍？还是游戏官方间谍？友商间谍？混乱死了。
2L：还有另一个服的玩家，怪不得我看到我们论坛上的玩家总数共30000，我寻思着这么个大厂的游戏，就算只有发布首日也不可能至于那么点人下载。
5L：没人注意到论坛有个地方已经悄悄挂上了“在线人数”吗？在线人数26910，已经死了那么多玩家了吗？（轻轻）（抽气）啊现在又掉了一个，变成26909了。
6L：另一个服，是联邦以外的玩家吗？
9L：公司联盟的？
17L：啊？联邦内只有三万个玩家吗？
18L：楼上你别太离谱了，联邦内要是有那么多玩家的话，我上个街都能碰到玩家。
23L：但是，但是，如果另一个服的玩家数也差不多的，人数还是不对劲啊，《生命水》是老牌游戏公司开维的游戏，虽然没有内测，直接发布了，但是首日下载量少说也有一百万吧，剩下的玩家去哪里了？
丛黎没有发言，继续做着她的潜水党，快速浏览着热帖。
线索越来越多，事态却越来越复杂。
游戏第一个主线任务是“穿越真相”。
不同服的玩家，玩家数量。
以及，间谍。
最开始的时候，她想过找出真相，但现在看来，这不是她一个人能完成的事业。
她继续往下翻着帖子，忽然看到了一个帖子的标题是“我是目前声望值最高的玩家，对于间谍，我有一个猜测”。
她是声望值第二的玩家，看到这个标题果断点了进去。
1L（系统亖了）：看我ID，我是“系统亖了”，目前声望值最高的玩家。
2L：先蹲蹲，仰望大佬。
3L（系统亖了）：为表示诚意，我先说一下我的情况，我在现实生活中是小有名气的游戏主播，具体是谁我就不说了，免得暴露太多。
4L：游戏主播？是我关注的那个吗？开始好奇。
5L：我们论坛里也有不少游戏主播，我看到过好几个了，看他们的口癖就能猜得出来。
6L（系统亖了）：我玩这个游戏玩得很艰辛，一开始身份抽得不好，加大了难度。直到情报版块出来，我才找到了我的领域。我分享了很多情报，浏览度和点赞数都不低。
7L：啊，我知道，那个很多关于联邦政府的情报都是你发布的吧？超详细的！怪不得你声望值最高，真的很有用！
8L：我也看过，很多政府内部情报都有，异能局，监狱局，经济规划部，什么都有，我都怀疑发布情报的玩家是间谍了，居然了解那么多。
9L：有意思，蹲蹲。
10L（系统亖了）：你们要怀疑我是间谍也可以，但我必须说明我不是间谍，我辛辛苦苦搞来的情报分享给大家，首先是希望存活下来的玩家越多越好，这个游戏的机制谁都不清楚，但我尽量能搞到多少情报就搞到多少情报。
11L：明白，楼主辛苦了。
12L：确实发布那些情报需要冒很大风险，如果有内部的玩家，或者那个间谍在看的话，楼主分分钟暴露。
13L：楼主很有责任心，我相信楼主。
14L（系统亖了）：浮空岛的事件我也全部了解了，事情很复杂，参与的势力也很多。但就是因为了解了浮空岛的事件，我才会产生怀疑。直到今天系统的月度线索出来，我的怀疑加深了。
15L（系统亖了）：浮空岛上的刺客“有点方”没死，这是我可以推断出来的，但她究竟用了什么手段，我不知道。整件事情有很多对不上号的地方。
16L：楼主的语言表达能力不行，这里一句那里一句的，是不是九漏鱼？
17L：楼上闭嘴。
18L（系统亖了）：抱歉，我可能表达得不是很清楚，本人工科男生一枚，嘴比较笨。总之就是，浮空岛那整件事漏洞很多，现在人权会那里也闹起来了，人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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智能冬客和总统演播室被黑客入侵的话题也挑起来了，就连人质幕僚长都疑似掺和其中。
19L：我知道你想说的是谁了，你想说玩家“有点方”是间谍吧？但不是有道具“记忆分存”吗？整件事对不上号，不就是因为玩家运用了道具吗？
20L：我也觉得，楼主大概率嫉妒。
21L（系统亖了）：我解释不了什么，说什么都很无力。我按照我自己的原则来，我把我分析的告诉你们。
22L（系统亖了）：在月度公告里你们也可以看到，主线任务的两个线索都是玩家“有点方”获得的，请问“有点”到底是哪里触发的线索？高维降临是从哪里触发的？彗兽是从哪里触发的？
23L（系统亖了）：你们去搜索“有点”的言论，就会发现她说过她的异能不是“高维空间”。是不是有点矛盾？
24L（系统亖了）：高维降临是第一个穿越线索，“高维空间”异能者是重要的锚点，是“高维空间”异能者把所有玩家拉下了水，让玩家们穿越了。她第一个发现高维降临，这点就已经足够可疑。
25L（系统亖了）：再来，玩家同盟也是“有点”触发的，估计是她提出来的。她在和“小白plus”在论坛上对峙的时候，显然胸有成竹，她知道小白的身份，甚至提出了线下会面。
26L（系统亖了）：四条世界观公告，按照顺序来看，最重要的两条“法则系”和“彗兽”世界观公告，都是她触发的。
27L（系统亖了）：都说到这里了，你们应该懂了。
28L（系统亖了）：第一个任务（超高难度的）。第一个世界观公告。第一个玩家同盟。第一个主线任务线索（包揽两条线索的玩家）。第一个情报版块开启者。
29L（系统亖了）：系统说了，所有的世界观什么的都由玩家触发。但是她好像什么都知道，好像扮演了一个引导玩家了解游戏的角色。
30L（系统亖了）：我对“有点方”没什么恶意。我觉得这个“间谍”可能是游戏官方的意思，用来引导玩家的。
丛黎两眼一黑又一黑。
到底什么时候她变成了引导玩家的官方间谍了？
她只是倒霉了一点，抽身份卡的时候抽到了一个比较微妙的身份。
帖子再往下看。
59L：我去，我被说服了。
60L：引导玩家的游戏官方，间谍，不会真的指的是这个意思吧？
78L：@有点方，出来回应。
80L：如果真的是游戏官方，到底是什么居心啊？死了那么多玩家，给不给解释？@有点方
91L：我们还回得去吗？@有点方
92L：别那么天真了，这个收割玩家性命的游戏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人的。
99L：大家理智，只不过是猜测而已。还没有证实的猜测，不要那么真情实感地恨上人家。
100L：@有点方@有点方@有点方
……
从玩家“系统亖了”的话语中确实感觉不到他的恶意，但玩家们不会买账。
玩家们穿越以后遇到的所有苦难和怨恨，在一瞬间之内有了一个出气口。
在某个时刻之后，论坛上忽然有十来个帖子都在讨论“有点方”，里面不乏理智的人，充满恶意和埋怨的玩家却占大多数。
丛黎懵了。
她还没反应过来，铺天盖地的怨气已经冲着那个ID“有点方”涌来了。
她退出论坛。
纷繁的事项在她脑中缠绕打结，让她的情绪都接近于零。
事情来得很快，大众也被煽动得很容易。
但是当事人丛黎还是一头雾水的状态，她已经死机了。
空白一片。
“深黑号”依然在往下沉潜。
深海里没有一丝光线，什么都没有。
水下探照灯被黑暗吞没，只留下了越来越短越来越窄的一截光束，其余的都被黑暗所吞食。
她低头看到纪学默，他不知什么时候睁开了眼睛，正注视着她。
她又问：“好一点了？”
他轻声道：“不，再给我多一点时间。”
她无情地松开手。
失去支撑的他勉强用手肘撑起自己，免得像面包一样砸在地上。
她：“……”
她就知道。
他这个狡猾的狐狸。
解决了纪学默的事，她重新登上论坛，发布了一个帖子：
【我是玩家“有点方”】
1L（有点方）：看到大家的讨论了。我不是游戏官方更不是间谍，如果有人不相信，就过来找到我，亲自验证我是不是吧。
2L（有点方）：奉陪。
纪学默对她说过这样一句话：“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们是同类。”
现在她理解了，她完全理解了他为什么说两人是同类。
追求安逸的表面下翻腾着叛逆到有些病态的灵魂。
用死气沉沉的丧气压抑着野性，是因为她怕释放出来的话会吓着别人，也怕吓着自己。
在某些时刻，她可以放弃所有谨慎周全，把自己推进深渊，并享受命悬一线带来的病态的快乐。
现在开始，见招拆招的策略被抛弃，她将主动制造问题。
与其受屈，不如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