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书生
    女帝啊,大卫一百年,只出过一个。

    但更让人无法相信的是,面对皇帝宝座这个极具诱惑力的位置,明昭郡主却选择了拒绝。圣上百般劝说无果,拗不过她,只能另择人选,却也没彻底放弃,仍然将其作为心中储君教导。

    他想的很简单,万一有一天外甥女改变主意,仍然有足够的能力上位。就算最后想法不变,万一下一任帝王威胁到她的地位,凭自己留下的东西,能够自保。

    宁平帝是真的将明昭郡主疼到了骨子里。在他的一生中,最重要的就是从小相依为命,照顾他、保护他的姐姐。

    他生母是宫女,机缘巧合被先帝临幸,因姿容普通,即使诞下皇子也未得到册封,他这个意料之外的儿子也不得先帝喜欢,被下人轻视,被兄弟姐妹欺辱都是家常便饭。如果没有姐姐,他活不到现在。

    姐姐离开人世后,最重要的人就成了外甥女。

    他最怕的就是哪一天自己去了,外甥女不能再随心所欲,所以殚精竭虑若此。

    等到奏折处理的差不多以后,舅甥两人净过手,喝着茶,才有闲心说起旁的事。

    “昨晚长乐怎么没去?”

    天子说的是曲江宴。

    “昨日和华娘去京郊跑马,喝了点酒,就在庄子里歇下了。”

    “你啊……”天子语气无奈,“真是辜负了舅舅的一片美意。”

    即使特意改了规格办了场类似相看的曲江宴,结果正主根本没参加,御座上的人也没半分生气,只是亲昵的抱怨了一句。

    在宁平帝一直以来的想法中,不管最后沈长乐要不要帝位,他都不会把她当寻常女子去教养。

    姐姐的唯一血脉,大卫最尊贵的明昭郡主,不需要贤良淑德、贞静柔顺,不需要相夫教子、困于内宅。她这一生只需要随心所欲,享受世间一切美好就够了。

    既然出发点是给外甥女最好的,那决定要不要接受的肯定也是她自己,宁平帝只负责给就是了。

    因此他准备了这场特别的曲江宴,却不会要求她一定到场。

    这事就算是过去了,天子没怎么纠结,转而说起了别的事。

    男女之事到底是细枝末节,外甥女不愿意也没必要勉强,以后再慢慢寻摸更好的就是了。

    还是那句话,明昭郡主不想成亲肯定不是她的原因,只能说是那些男子太没用。

    一直到陪宁平帝用过午膳之后沈长乐才出宫。

    前几年还小的时候,她都是在宫里住,这两年大了,更多是待在郡主府。

    在天子的授意下,郡主府修的丝毫不比宫里差,小到一花一木,大到亭台楼阁、假山池塘,他都有亲自过问。

    “殿下回来了。”

    看家的大丫鬟荷风迎了上来。

    “叫崔游过来。”沈长乐撂下这句话就进了室内。

    贴身服侍的几人瞬间明白,肯定是郡主的头疾又犯了,赶紧行动起来。

    有人去叫人,有人去端茶倒水,有人去取药,有人帮忙按摩头部。

    凡是亲近的人,都知道沈长乐患有头疾,不发作时与常人无异,一发作起来头疼欲裂。

    这毛病不是娘胎里带来的,具体是怎么回事,只有天子和负责此事的太医清楚。沈长乐最信任倚重的四大婢女和云映华都不了解,唯一知道的就是这病是在北狄造成的。

    如今被宁平帝捧在手心里的明昭郡主,并不是生来就受尽宠爱。

    四大婢女中的荷风是最早跟着沈长乐的,那时候她十五岁,郡主只有十岁,刚刚被从北狄接回来,瘦瘦小小的一个,眼睛黑沉沉的,脸颊凹陷,脸色白的像纸一样,身上还带着很多伤疤。

    她第一次拜见就知道,小郡主一定在北狄受尽了苦楚。

    这其实是明摆着的,连镇国长公主这样的巾帼英雄在北狄都熬干了心血,回来没两年就香消玉殒了,更何况不是北狄汗王血脉,一出生就被逐出北狄皇宫的郡主。

    一开始头疾发作的时候,她一声不吭,表现的和正常时一样,还是荷风细心,发现了她忍疼时被自己指甲掐出来的印子,才发现的。

    从那以后,宫中太医都多了一项任务,治好明昭郡主的头疾。但这么多年了,什么药都吃过,什么方法都试过,民间神医也看过,作用寥寥。

    为着这事,一向宽厚温和的宁平帝都不知道对着太医发过多少次火。

    很快,崔游就到了。

    顾不上再通报,守在外边的侍女赶紧带他进去。

    和之前几次一样,床榻前挂着厚厚的帷帐,他不敢多看,找了一个不远不近的位置,哼起了小曲儿。

    崔游原是勾.栏瓦舍里卖艺的,靠着一把能模拟出不同性别、不同年龄、不同声音的好嗓子谋生,也靠着这个入了郡主府。

    他进府有半年时间了,郡主召见男宠的时间不定,有时隔着一两个月,有时隔着十几天。他们这些人说是男宠,却根本没近身侍奉过,至少他是没有的。

    这半年来,明昭郡主召他的次数最多,但基本每次都是隔着厚厚的帐子,听他唱曲儿。

    这与他之前卖艺要干的活儿差不多。唯一不同的是,郡主只让他用年轻女子的声音唱北狄的小曲儿。

    至于他这个土生土长的大卫子民为什么会唱北狄的曲子……

    他是个孤儿,因为嗓音条件不错,自幼被卖艺班子收留,那个班子的班主夫人就是一个北狄女子,经常唱着家乡的小曲儿哄自己的孩子睡觉。他就是那个时候学会的,现在给郡主唱曲儿,便是仿照着记忆中那位夫人的模样。

    也因此,他会的曲子并不多,为了尽可能延长郡主腻烦的时间,他这段时间想办法学了些新的,今天唱的,就是其中练的最好的。

    结果他才哼了没两句,就听到帐子后头传来杯盏碎裂的声音和侍女的惊呼。

    紧跟着一句“殿下!”,帐子被扯落,明昭郡主冲了出来,一把掐住崔游的脖子。

    “郡……主……”

    他不知道这是怎么了,掐着他脖子的手力气太大了,要把他骨头捏碎一样,挣脱不开也说不出完整的话。

    沈长乐眼睛赤红,整个人的状态与平日里矜贵的形象大相径庭。

    殿内侍奉的下人齐齐跪下,不敢发出丁点声响,唯有荷风大着胆子上前,出言打破了这种诡异可怖的氛围,“殿下,您还好吗?”

    这一声把沈长乐从血色弥漫的梦境中拉了回来,理智回归,她将紧紧扼住崔游脖颈的手松开。

    荷风赶紧搀扶着主子回到床榻上。

    竹雪示意小丫鬟们先将崔游带下去,他已经被吓破了胆,双腿软的像面条,被人连拖带拽的搀了出去。

    整个寝殿重新动了起来,端茶送水的端茶送水,点安神香的点安神香,收拾地上狼藉的收拾地上狼藉……

    明昭郡主府是有太医常驻的,此时已经被寒刀带到。一番诊断,言郡主是头疾发作又遇刺激,情绪太过强烈,导致心神震动等等。

    这不是小事,荷风当即要叫人进宫禀告圣上。

    “不必……”沈长乐喘着粗气,脸色苍白,额头青筋狰狞,显然是在忍着巨大的痛苦,衣裳也已被汗水打湿,黏糊糊的粘在身上。

    “老毛病罢了,不许告诉陛下。”

    别人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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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道她是因何受了刺激,她自己却是清楚的,头疾无解,何苦让舅舅跟着担忧。

    荷风等人无法,不敢违背主子的命令,只能小心翼翼的伺候,以求沈长乐能舒服点。但无论是下人的照顾还是安神香、安神汤等外物,都无法使沈长乐从痛苦中解脱。

    她的眼前是那人濒死的情状。

    “去,再叫些人来。”

    周遭的寂静比头疼更令她难以忍受。太静了,和那天一样,让人冷到骨子里。

    ***

    几天后,六月初八。

    一大早,郡主府的人就忙碌起来,沈长乐却没有进宫,而是乘马车出城。

    这是惯例了,每年的这个时候,明昭郡主都会去京郊的广宁寺住上一段时间。

    从无例外。

    到了广宁寺已经接近晌午,寺里的主持带着弟子在门口迎接。

    “阿弥陀佛,施主您来了。”

    “慧明大师。”

    简单打过招呼后,沈长乐不用人带路,也不让人跟着,自己进了一座大殿。

    她点香拜了拜宝相庄严的佛陀,转进了侧殿。

    里面只有一张桌案,供奉着一个牌位,刻着逝者的名字—春儿

    春儿,连个姓都没有。因为牌位的主人生前只是一名宫女,春儿这个名字也是入宫后带她的姑姑给起的。

    至于她的本名本姓,没有人清楚,生辰年岁,更无人知晓。

    唯一知道的就是,宫女春儿,镇国太平公主和亲北狄时的陪嫁侍女,于大卫宁平十四年六月初十死于北狄。

    无亲无友,无人记挂。

    沈长乐的头又疼了起来,她跪在供案前的蒲团上,以比拜佛更虔诚的姿势,久久凝视牌位旁的长明灯。

    姑姑放心,长乐不会忘记您的。

    ……

    一连三天,除了用膳更衣,沈长乐没有离开过侧殿。

    跟着来的云映华和荷风等人即使再担忧她的身体,也不敢多劝,更不敢阻拦。

    因为在这件事上,就算是天子,也改变不了明昭郡主的决定。

    他们能做的只有将素斋做的更好吃一点,盼着主子能多用一些。

    等到最后一天结束,众人终于松了一口气。

    云映华作为沈长乐的表妹兼亲信,理所应当的肩负起了开导劝慰的重任。

    正好六月十五是广宁寺一年一度的庙会,到时候山脚下会很热闹。

    云映华软磨硬泡,最后连陛下都搬出来了,才让沈长乐松口,答应出去走走。

    百姓对于过节的热情很大,从六月十二开始,各种活动就拉开了序幕。

    到了十五这天,更是热闹的不得了。街道上,各种小摊鳞次栉比,无论是游人还是小贩脸上都洋溢着喜悦的笑容。

    叫卖声,讨价还价声,两人相撞后的道歉声,小孩子叽叽喳喳的吵闹声,不绝于耳。

    这种生机和喧嚣,稍稍驱散了一些沈长乐骨子里的冷意。

    “客人是要写信还是作画?”

    突然,一道声音传入她的耳里。

    对话没什么特别的,原本不值得在意,但不知怎的,这道清冽的嗓音就是穿透了周围的嘈杂,直直入了耳。

    恍惚间,尘世的纷扰都退去了,只有玉石轻撞、琴瑟微拨、风弄青竹。

    沈长乐循声看去。

    一书生打扮的男子正伏案书写,身形挺拔,姿容隽秀,如松如柏。

    沈长乐就这么看着,一直到他写完信,起身抬头,脑海中便浮现出了诗经中的句子。

    ——如切如磋,如琢如磨,郎艳独绝,世无其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