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殊途不同归
    “不行,士可忍孰不可忍!我们完颜家怎么说也算三代功臣,凭什么那个公主说要嫁给阿钰,阿钰就得娶!还把敏丫头那么好一姑娘,直接发配到了个鸟不拉屎的破地!”

    说话的是古铜色肌肤,身材魁梧,右眉有处一寸刀疤的青年男子。完颜家长公子完颜骁,如今任御林军统领一职。

    “就是!这个破驸马我们完颜家不稀罕!阿钰你不用管,你三叔我今天就算是把皇宫掀个底朝天,把那些我知道的腌臜事捅到圣上面前,也得给你把终身幸福抢回来!”

    应和的是个平眉国字脸的中年男人,完颜钰的三叔完颜朗,已在刑部尚书之位五年有余。他一生无子,完颜钰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早已当成半个亲儿子养。

    就算拼了这条老命,他也不能干等着啊!

    圆脸女子叉着腰,一副泼辣姿态:“我看要不直接逃婚得了,咱去把敏丫头接出来,再趁个月黑风高夜把他俩送出去!到时候山高皇帝远,我就不信他们还能找得到!”

    完颜骁眼珠子转了转,激动地拍了下手:

    “妙啊!夫人这招听起来靠谱!我现在就……”

    然而话还未说完,就被一声清风化雨般绵长而温润的声音打断:“兄长,嫂嫂,切勿乱言。”

    他生的格外俊美,五官的每一寸都像是被精雕细琢的玉石,唇红齿白,眸光闪烁着文人隽雅的清澈,一袭淡青色兰枝丝绣纹的狐裘,犹如量身定制般披在他的身后。

    全然应了“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这句美称。

    完颜钰垂下眸,那双眼底似潜藏着如深潭池水般无尽的落寞,然而他的声音却格外平缓,听不出一丝的情绪波动:

    “与长公主殿下的婚事,是我自己决定的。”

    “什么!”三叔完颜朗的脑子都顿住了,直接犯了结巴,“不是,你这小子,你……你……”

    嘴里前言不搭后语地吞吐连续重复了好几遍,他才逐渐缓过神,嘴唇僵硬地蠕动道:

    “那敏丫头怎么办?这些年你对她的感情整个完颜府的人都看在眼里,那个什么木头簪子,就连我你都不让碰,宝贝得紧!”

    “你不要跟我说,你对她别无男女之情……”

    完颜钰侧过头,目光幽幽地望向半敞开的窗外,发白的指尖死死攥着空无一物的手心,像是握着怎么也留不住的细沙:

    “我与常宁终究不是一路人,便让那份年少时的欢喜随着柳絮散了吧。”

    三人面面厮觑。

    沿着完颜钰的目光看去,只见那四方雕花窗棂所能透及的最远处,是隶属于皇城一座接着一座的高墙,是一望无际的玉宇琼楼。

    沉浓的雾霭中,有一形单影只的飞鸟正朝遥远的天边翱翔,直至化为一个极小的黑点,消失在所有人都眼中。

    他们似乎忘记了……

    寒冬腊月,哪里来的柳絮?

    ……

    轿外锣鼓升天,鞭炮噼里啪啦地作响,为这因大雪沉寂多时的新年平添了不少的喜气,正是长公主齐璇玉与新科探花郎成亲的日子,皇家对这场亲事格外看中。

    新妇洛玉公主身着皇宫尚服局百位顶尖绣娘连夜赶织的金丝鸾凤彩珠嫁衣,头戴八枚玄金打造的凤凰珠钗。

    由太后乘坐凤架亲自送行起轿,其同胞皇兄,当朝太子齐玄晟骑马随伴。

    以及那圣上钦点的亲信——

    如今朝堂上最受圣心恩宠的臣子,元燧。

    比起身着一袭正四品暗绯色虎纹官服,行为举止尽显乖戾无束,污名在外,被众人又恨又惧的佞臣元燧,新郎官完颜二公子的姿仪,则显得格外温文尔雅,亲人贤良。

    众人这才忆起,前年三月初一殿试放榜之时,新科状元,榜眼,探花三位才俊共同跨马游街,然唯独那名玉面探花郎还没走出半条街,便已被观行的少女置了无数枝鲜花。

    才貌双全,克己守礼,洁身自好……在士族的小辈中,称得上数一数二的好儿郎。

    可若是细看便能发现,他的眼中潜藏着一抹淡淡的哀伤,那目光时不时朝远方遥望片刻,像是在念哪个离去之人。

    一路伴随着锣鼓唢呐声,身着红色喜服的新郎官骑在高头大马上,朝着华丽的花轿而去,直到抵达公主府正门,才踩住马蹬而下。

    坐在花轿内的齐璇玉轻轻闭着眼,青葱玉手上华丽的蔻丹与那嫁衣的鲜艳融为一体,在一片嘈杂声中寻得那沉稳的脚步不断朝她靠近,心脏快速跃动着。

    今日是她与心心念念的驸马结亲之日,亦是她驸马的心上人,徒步登上皇寺千阶台之日。这是她强扭的瓜果,是她为了一己私欲,强求的良缘。

    完颜钰正要朝那花轿处探手,却听见身后一阵冷淡而散漫的呼唤声传来:“完颜公子且慢,在下受人所托,来替完颜公子道声祝福。”

    完颜钰的动作猛然定在半空中。

    回过头,便瞧见元燧面上挂着不达眼底的假笑,自顾自把玩着腰间佩剑上的明黄色挂穗,一步步朝他走来。

    虽说元燧现在是圣上眼前的红人,但无论从哪方面来讲,他都居于一个极为尴尬的处境。

    大多数的中立士族都对寒门的出身多少有几分歧视,而他先前朝堂上得罪了太子党羽,又引得几个唯利是图的激进派对他咬牙切齿。

    按理来讲,和以淳于家为首的忠臣一并而行是他仅剩的出路。

    然而他在朝堂上的狠辣作风,就连那些老奸巨猾的宦官们都得自愧不如,更别提忠臣了,想来参他的奏折摞起来比他这个人都要高。

    只是对于元燧来讲,眼下他越是张扬跋扈恶名昭著,不受官场内其他人的待见,上面那位就会对他越放心,给予他的权力也会越大,似乎反倒步入了一个良性循环。

    不顾当街无数双憎恶的眼神盯着,元燧不紧不慢地停在了与完颜钰仅相隔一寸的位置,毫不避讳地将手掌搭在他的肩上,附耳轻声道:

    “她说……”

    “木簪已毁,从此与你一刀两断,她要去追随她的信仰。”

    这个“她”是指谁自然不用多说。

    完颜钰与元燧的目光撞在一起,一个依旧一副乖戾假笑的样子,却如同灼热的火焰般,熊熊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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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烧,另一个像难得溅起涟漪的沉静湖泊,惯来温润的面庞被那落寞笼罩。

    相识多年,他早就知晓淳于敏心怀崇高志向,也知晓她不会被任何束缚,可却怎么也没有想到,她会那么决然地舍弃他们间的情谊。

    好一个木簪已毁,一刀两断……

    太子齐玄晟站在另一侧,眉眼间阴狠的寒意不断蔓延。

    若不是母后要求,他堂堂东宫太子,何来的闲工夫替这个八竿子打不着照面的皇妹送亲?

    他同元燧的梁子早在冬宴前便已结下,至于这个刚当上驸马的完颜家老二,他也没什么好感。

    毕竟当年一同在国子监读书时,那些夫子一口一个便是完颜钰的好,说他文采斐然,德才兼备……真是可笑!

    不过是个臣子,有何资格爬到他的头上!

    而眼下这两人竟凑到了一起……

    齐玄晟皮笑肉不笑地走到二人中间,钳住元燧的手腕,沉声道:

    “元大人,既是送祝福,又何必避着人偷偷摸摸呢?不知道的,还以为元大人你是借着这机会,同完颜家结党营私呢。”

    齐玄晟的五指犹如毒虫般死死嵌入元燧腕部的皮肉,冷白色的肌肤被尖锐的指甲割破,随着力度的不断加大,猩红的血珠逐渐渗出来。

    可元燧的脸上反倒挂着慵懒的笑意,语气平平道:“太子殿下,这就度君子之腹了。”

    他的另一只手忽然扣住齐玄晟的手腕:“这祝福是送给今日新郎官的,您若真想听啊,等您哪天重办大婚了,臣也给您送一句,如何?”

    只用了不到两成的力度,齐玄晟就觉得骨头仿佛被人捏碎般疼痛难忍,被迫撤开了手,正准备借谋害太子之名治他个大不敬罪。

    然而明明骨头如同被割裂一般刺痛,可他匆忙地卷起袖口,定睛一看——别说受伤了,他的胳膊上连个指痕都没有留下!

    齐玄晟的瞳孔猛地一阵收缩,瞧元燧那目中无人的样子,一口碎牙都快吞进了嗓子眼里。

    不过是个寒门出身的四品将军,仗着巧舌如簧从父皇那骗来的宠信狐假虎威,他怎么敢!怎么敢对他这个堂堂东宫太子出言不逊!

    花轿内,齐璇玉眸光闪烁。

    她早就听出外面的氛围有些异样。

    她那心胸狭隘,小肚鸡肠,却又脾性极大的太子皇兄。

    巧舌如簧,狼子野心的奸臣元大人。

    以及她的准驸马。

    似乎正在因为什么事而激烈地争执着。

    至于前两位有什么纠葛与她无关,可难得的大喜之日,她不想完颜钰也卷入这场纷争中,成为权力的牺牲品。

    他们解决不了,那便由她来结束这一切。

    莞尔的女声从花轿内传来:

    “皇兄,本宫的驸马还未到吗?”

    ……

    半山腰处,雾霭袅袅。

    幽暗的林间静若死水,只有一层接着一层陡峭的石阶蜿蜒着通向更高处。

    淳于敏目光平静得朝远方凝望去,喃喃自语道:“这个时间,元燧的话应该已经带到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