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强求来的姻缘
    淳于敏的神色有些晦暗。

    这一日,完颜钰同公主大婚的日子,亦是圣旨拟订中她独自踏上山寺祈福道路的起始。

    踏雪执意要追随她一辈子,说什么都不愿意离开,可淳于敏到底未允许她一同前往山寺,而是撕毁了她的卖身契,安排她留在府内照看。

    想来不久后自己身死的消息传回京城,她或许会大哭一场吧……

    只是没关系,待她那股伤心劲头过了,再成长一些,决定离开太傅府,离开京城的是非,到自己为她置办好的田产处安心生活下去。

    一切就都会走向最正确的安排。

    “常宁郡主,恕老奴多嘴劝您一句,这做人啊,首先得有自知之明,有些不属于您的东西,您再怎么想也到不了您手里,您说对吧?”

    一阵尖酸的女声在淳于敏耳畔响起。

    说话的嬷嬷看起来约有四十岁,面颊凹瘪,下巴瘦而尖,肉红色的眼睑松弛得垂掉着,显得尤为刻薄犀利。

    京城贵女上山寺祈福一直,本就是大齐皇室为了向老祖宗彰显诚意,一切都得从素从简。

    淳于敏的贴身丫鬟没有跟来,便只剩下皇宫派来的两个老嬷嬷。

    同她使下马威的这位许嬷嬷是皇后眼线,另外一个存在感不高的张嬷嬷则是赵妃的宫人,即淮王一派。

    赵家虽然也是士族,却因为男丁的不争气早已没落,和皇后所属的姜氏完全没有可比性,以至于淮王这位皇子一直不受朝臣看好。

    然而圣心难测。

    现如今圣上对太子多有芥蒂,先前一向没什么存在感的淮王却借机在朝堂上展露了头角。听元燧的意思,此人似乎还与他有些交易。

    只是其生母赵妃到底是眼界浅了些,局势尚未明确,便着急搅入这趟浑水中。

    真是可惜了……

    淳于敏似笑非笑地扫了眼面前二人。不知为何,那眼神像是在打量什么可怜的将死之物,盯得人心里有些发毛。

    停顿了好一会,她才不紧不慢地开口:

    “既然知道自己多嘴,就不要多说。”

    那视线像是缕不受约束的阴风,在空寂的山谷中飘荡穿梭着,最终落在许嬷嬷一人身上,像是一眼就将其心底的一切秘密看穿。

    便听她拖长声音:“你说对吧,许嬷嬷?”

    许嬷嬷沧桑的面皮明显一僵!

    先前皇后娘娘在临行时特意嘱托,说这个常宁郡主表里不一,外在看是个与世无争的主,实际却藏着颗善于挑拨离间的黑心。

    与淳于家那群守死理的家伙不同。

    只是到底是个锦衣玉食的大小姐,现如今到了皇寺,所谓淳于家女儿的身份和郡主的地位,在这个地方通通不值一提。

    先打一棒槌,再给一颗糖果。

    在这儿将她治得服帖了,待三年后归京那姓元的奸臣倒台,约莫众人也淡忘了其此前的出格行径。届时给太子做个良娣倒也并非不可。

    所以便有了许嬷嬷刚才向淳于敏施压的举动,企图让这小丫头对自己一开始就存有畏意,到时候上了山寺,岂不是更好把控。

    可她怎么也没想到,淳于敏像是完全不吃这一套,竟当面呛了她!

    张嬷嬷瞧气氛不对,赶忙打圆场:“常宁郡主,您看这……时辰也不早了,咱们还是早些上山吧,不然错过晚膳就不好了。”

    淳于敏笑道:“听张嬷嬷的。”

    说罢,转身前行之际还瞥了许嬷嬷一眼,留给她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

    冬日的太阳本就落得早,天空很快便染上一层乌压压的墨色,或许是连续几天的大雪让空中积叠多时的云层消散,难得能见到星星,在夜空中忽明忽暗的闪烁着。

    齐璇玉坐在梳妆台的铜镜前,借着摇曳烛火的一缕光照,慢慢将面上精致的妆容卸去,缺少了正红色唇脂的点缀,平添了些许柔弱。

    贴身宫女早早就被她打发了去,新妇用以掩面的羽扇也被她收进了锦盒中。

    桌面上俨然摆放着一排做工精细,华丽斐然的金钗宝饰,单拎出来随意一枝都抵得上普通人家半辈子难赚到的银钱。

    可她连一个目光都不屑于给予——

    这些于皇宫中的洛玉公主而言只是精美的枷锁,是困出她身亦困住她心无法挣脱的牢笼。

    她是皇祖母最宠爱的孙女,是大齐最尊贵的长公主,所以她必须怀有一身难折的傲骨,必须在所有人面前维持绝对的体面。

    哪怕……内里早已腐败……

    “殿下?臣可以进来吗?”

    恍然间,身后传来一声轻柔的呼唤。

    那声音像是指尖抚过琴弦,温柔而好听。

    齐璇玉寻着声音的方向望去,便瞧见门框雕砌的鸾凤间,隐约映出一个笔直伫立的身影,一缕耀眼的正红就这样闯入她的视线中,与记忆中那个挡在她面前的少年背影吻合。

    “夫君不必多礼,请进吧。”

    得到应答,完颜钰轻轻推开房门,在进来后又小心翼翼地将门闭好,才缓缓朝屋内走去。

    他的面上甚至没染几分醉意,身着一袭新郎官的红袍,一如既往的端庄温润,像是空中皎洁的明月,无论发生什么都会以淡淡的光晕,将其温柔的融化。

    齐璇玉沉思了好一会,才张了张口浅声呢喃道:“本宫还以为……你不会再回新房了,所以才自己卸了妆容换上常服。”

    完颜钰的表情十分温和。

    “抱歉殿下,是臣回来晚了。”

    他顿了顿,耐心解释道:“前院有些宾客向臣讨个彩头,臣不便推托,这才耽误了些时间,殿下莫要怪罪。”

    实际上,完颜钰回到洞房的时辰已算得上极早。

    除去太子党羽的几个人刻意阻拦拖延,其余桌该招待的长辈他都尽可能最快完成了敬酒,同辈们的邀请他也悉数推托干净。

    “为什么……”

    齐璇玉的眼眶有些泛红,猛然起身:“完颜钰,你看清楚了!我是齐璇玉,是大齐唯一的长公主,不是淳于敏!”

    这分明就是她强求来姻缘!

    可眼前之人,非但没有对她冷漠相待,反而如同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般,依旧温柔如初,对于她随便的话语都真诚解释。

    权势?地位?

    不!她从不觉得完颜钰会畏惧这些!

    其实明眼人都知道,如今最宠爱她的皇祖母年事已高,此番送亲已是强撑着为她撑场面,就是担心她离开自己的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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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护后受人欺负。

    至于她的母后和太子皇兄……

    比起自己一个多年见不得面的公主,完颜家作为朝中重臣的势力,完颜钰这位少年才俊,才是他们想拉拢的。

    自己不过是个饲养在金丝笼内的雀鸟,不需要的时候摆在门面做那华丽尊贵的装点品,需要的时候则随时可以献祭,美名其曰是责任,享公主食禄应尽的责任。

    可她也有属于她的骄傲……

    至少,她决不愿意做任何人的替身!

    “臣从未将殿下与常宁郡主混淆。”

    完颜钰的音色依旧温和,目光却格外明澈与坚定,透过他的眼睛,并未有任何人的虚影,他只是十分认真地注视着齐璇玉。

    “男儿应有担当,这场婚事虽并非臣求来的结果,可若臣坚决不愿,依旧能抵死不从,以命相搏,而不是在成婚后迁怒于自己的妻子。”

    齐璇玉单薄的身躯微微颤抖,眼角的脂粉在泪水浸染下不禁晕开一朵犹如山茶花的痕迹。她忍不住问:

    “那淳于敏呢?那枚木簪呢?还有那元燧同你带的话,如果我没猜错,也和她有关吧?”

    她的声音有些哽咽,嘶哑。

    “有关。”完颜钰躬身拱手,音色平淡,“只是此番并非陈述昔日旧情,而是与臣一刀两断,从此再不相往来。”

    “殿下,臣曾经的确与常宁郡主有过一段过往,但如今既与殿下成婚,便会一心一意待殿下,尽到作为男儿守护妻子,守护家的责任。”

    “尽臣所能,让殿下安心。”

    完颜钰话落之际,窗外的缝隙忽涌来一阵风。

    明明是冬日寒风,明明吹得屋外的梅花枝丫不禁摇晃,明明连二人的身影都在摇曳的烛火中变形,可齐璇玉却感知不到一丝寒凉。

    出嫁前,皇祖母的身体已经很差了……

    可她却屏退了左右,用那双曾执掌凤印二十余载,也因父皇荒唐之举接连劝解无果后,毅然写下罪己书离开皇宫,却又牵着她从幼年到及笄,再到如今待嫁的手。

    颤颤巍巍地捧起她的脸颊。

    对她说——

    “孩子,皇祖母没剩下多长时间了,做人啊本就不容易,做女人则更不容易,哪怕贵为皇室,也有太多的桎梏和身不由己。”

    “皇祖母没办法护你一辈子,便只能希望你嫁于一个良人,你自己喜欢,且对你好的良人,就此安稳一生。”

    过往不可追,却让人难以忘怀。

    齐璇玉缓缓道:“皇祖母当年,赐予了我一块封地,虽不如父皇给予诸位皇兄的那些富足,却也是个山清水秀的安稳之地。”

    “如果本宫要你舍下官职,同本宫一起离开京城,从此不问功名利禄呢?”

    说完,齐璇玉抬起头。

    便看见完颜钰笑着点了点头,不假思索应允:“好。”

    是啊,哪怕周身昏暗,她的眼前人,亦是心上人,却只需站在原地,就这么静静看着她,她便觉得格外温暖……

    ……

    月黑风高,林中不知何处隐隐蹿起一缕乌泱泱的热烟。

    起初只是点星星之火,却愈燃愈旺,让周围团聚在一起的那片树木犹如一个滚烫的火炉,将山寺层层包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