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逃犯
    “我的每一枚棋都落在了他定好的位置上,他要寻仙问道,我就替他找来玄清,他怕士族反噬,我就替他制衡士族,他想杀人,我就做那个承担恶名的佞臣……”元燧说得极慢。

    “有这么条听话,且独听命和依附于他的恶犬为他所用,他自是十分满意。”

    元燧似乎毫不避讳外界将自己比喻成文德帝手下恶犬这一侮辱意义的说辞,甚至有些许自认污名的调侃意味在。

    “元大人不必妄自菲薄。”燕清注视着元燧的眼睛,目光静若碧波潭水地笑道。

    他指了指遥远处,城墙的边沿不知何时被朦胧的大雪吞没,整座京城仿佛被一双无形的大手蒙在谷底,渗不进一丝光亮,依旧按部就班的在昏暗中沉沦。

    “你听,这乱世的号角已经吹响许久了……”燕清的声音顿了顿。

    是面黄肌瘦的灾民捧着破烂的瓷碗挨家挨户扣响紧闭的门户,一遍又一遍乞讨只为换来碗热乎的米粥填饱干瘪的肚皮;

    是痛失孩童的妇女跪在大雪中,控诉苍天的不公,为何要一场瘟疫夺走她适才学会张口呼唤母亲的孩子那脆弱的性命;

    是赋役沉重的农民揭竿而起,是报国无门文人志士以头抢地,是地方豪强高高挂起,随时准备着卷走粮款置身事外……

    “只是身在最为安逸的京城,无论皇室,官僚,文人,士族,百姓,都宁愿捂住双耳装聋作哑地沉浸在这盛世的虚景中,也不愿戳破这层窗纸,面对真实的残酷。”

    “其实说来我倒是最没有资格评判这些的人。”燕清自嘲地笑了笑,那片寂寥的雪景在他明澈的眼眸中倒映出万万人相,像是一张没有边界的画卷。

    “若不是遇见主公,我亦会隐居在西亭山中两耳不闻窗外事,自以为清醒的,沉浸在虚无的棋盘幻象中了了度过余生。”

    像是又回到了那日……

    淳于敏掀翻困住他心的棋局,目光坚定地伫立在铺天盖地的大雪中对他言——

    心存鸿鹄之志,愿以己之身,为生民立命,为往世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你觉得她是个怎样之人?”元燧问。

    “主公是我见过目光最长远,立场最坚定,性情最勇敢的人……她也是这个至暗时代,难得的一缕曙光。”燕清目光坚定,不假思索。

    天空不远处出现了一抹逐渐靠近的黑点,随着距离的缩短,那黑点变成一个清晰的轮廓,以滑翔的疾速轻松越过府院高耸的围墙,径直朝二人坐的方向翱翔而去。

    元燧朝那方向瞥了一眼,抬起一只手笑着自言自语道:“还真是说曹操曹操到。”

    黑羽鹰扑闪了几下被鹅毛大雪染上几抹异色的翅膀,径直停落在元燧掌心上方。

    元燧不紧不慢地理了下它光泽幽亮的冠羽,随后将其脚腕处系着的小竹筒取了下来,笑着说道:“无常,你做的很好。”

    黑羽鹰像是能听懂主人的话语,略显骄傲地挺胸扬颈,如同得到将军褒奖的士兵。

    燕清:“主公的消息?”

    虽然是疑问,但他的语气十分肯定。

    元燧也没有遮掩的意思,直接将竹筒里的字条平摊在桌案上,随即抚了下黑羽鹰光滑的背羽,朝它轻声说道:“行了,你的任务完成了,回去休息吧。”

    他将手掌向上一抛,黑羽鹰就顺着力展翅向空中飞去。

    让隐形墨迹现形的方式元燧和燕清都了如指掌,元燧将剑鞘底端的玄关逆时针拧了一圈,其竟落下一克左右的朱红粉末,恰好旁边就是现成的雪水。

    他取了一些涂抹于纸张上。

    淳于敏的字迹渐渐显露,她的笔锋内敛,字形别具一格,下笔行云流水,若是以字喻人,定觉得其是个难以看透的奇人。

    将其与她往日在京城中留下的簪花小楷放在一起比对,定然看不出这是出自于同一人手里。

    那字条上写着——

    恰巧途径赵氏流放之路,可将姜氏罪证予以转达,借你人手护送其回京敲响登闻鼓。

    鼓鸣之时,棋落之始,静候佳音。

    不用说,那“棋”自代表黑甲骑兵。

    赵氏族人被发配流放的目的地是西北部的矿山,那条路线恰好与淳于敏同商队出发的路线同时经过一座名为晋阳的山城,其经济算是西北地界数一数二的。

    届时他们商队可在附近就此停留,流放的赵氏族人虽然无法入城,可随行押送的那些官兵却会借着夜晚溜进城偷买酒肉,甚至宿醉都有可能。

    当然,什么时候醉,醉多久……

    靠的是天时地利,更靠的是人为。

    而淳于敏就是那个人。

    ……

    本就是冬日,天暗得很早,深黑色的夜幕笼罩着整座山城,路上“天干物燥,小心火烛”的声响回荡在空荡荡的街头。

    “头儿,要不咱还是把东西买了快去快回吧,城外这些可是皇后娘娘特意嘱咐要看管好的,这现在就留了麻子和瘦猴两个人在那看着,万一有什么意外……”

    一个个子矮小,长相有些老态的士兵小心翼翼地搓着手问。

    “对啊头儿,之前我听说,就有被派去押送罪犯的官兵一不小心中途弄丢了犯人,上面的大人一怒,整个队伍里所有人,全部被安了包庇贼人的罪名给斩首了……”

    另一个有些驼背,圆脸眯眯眼,看起来比较精明的年轻士兵应和道。

    “我说老王,石头,你们一个老一个小的俩这就是……杞人忧天!”

    一个已经闷了半瓶酒,面颊被醉意熏的通红的中年士兵摇摇晃晃地拍了下先前名为老王士兵的肩膀,呵呵傻笑了好几声,昏昏沉沉道。

    “那些个被发配的不过是一群老弱病残的软骨头,以前仗着士族的身份高高在上,现在被栓畜牲似的绑在一块……嗝!”

    他手足舞蹈地说着,话还没落先打了个臭熏熏的酒嗝,而后举着酒坛,一根黝黑粗糙的食指指着黑暗下一望无际的夜空。

    “别说还有麻子和瘦猴在守着,就算他俩一个都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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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再给那群人十万个胆,谅他们也不敢跑半步!”

    被称作头儿的中年士兵狠话还没彻底放完,忽然瞥见幽暗的羊肠小道上冒出一个急忙朝他奔来的身影。

    起初他还以为是幻觉,结果就听见一声熟悉的,粗犷狂野公鸭嗓在他耳旁响起。

    “头儿!不好了头儿!”

    这可把士兵头子吓了一大跳,连脑袋里混沌的醉意都被吓清醒了几分,右眼皮也突突跳个不停。

    他一个巴掌拍到那人头上,语气明显不悦:“不好不好!你头儿我好好的呢!”

    “还有,我不是让你和瘦猴留在城外面看犯人吗?你奶奶的跑进城是什么意思!”

    就见麻子一只手捂着脑袋,另一只手扶着膝盖气喘吁吁,声音因恐慌而结巴:“犯、犯、犯人逃跑了!全部都逃跑了,一个不剩!”

    “啪”的一声,酒坛摔碎在地面上!

    灼热的白酒随破碎的瓷片飞溅,瞬间将道路上凝固的积雪融出一道扭曲的弧线!

    士兵头子的瞳孔猛地收缩:“什么!”

    他一把拽住麻子的领子,疯狂地摇晃着,面色狰狞得可怕,半醉半醒地嘶吼着大喊:“你再说一遍刚刚的话!什么跑了,谁跑了!你给我说清楚!”

    麻子显然被士兵头子可怕的举动吓到了,他缩着脖子,颤颤巍巍地开口:

    “就是……就是咱们押送的那些犯人……”

    “我当时肚子难受,实在忍不住,就想着去林子里方便一下……结果回来的时候,就看见瘦猴被满头是血得打晕在地!那地上全都是散落的麻绳,水囊,干粮,还有留在那的几把刀也全没了!”

    “我实在不知道如何是好,就只能跑过来找头儿您!对,幸好瘦猴只是晕倒了,等他醒来……”

    麻子话还没说完,就被怒火中烧的士兵头子一把甩在冷硬的地上,厉声打断:

    “你他奶奶的知不知道这些人是皇后娘娘特意嘱咐要押送走的罪人!”

    “现在他们跑了,要是这传到上面的耳朵里,咱们一百条小命也不够赔啊!”

    士兵头子本就因为酒精上头激发了心底的暴戾,老王和石头一左一右紧紧扣住其胳膊,才勉为其难将他制止住。

    年轻士兵石头深吸一口气,面对不靠谱的同僚不靠谱的头儿,为了自己的项上人头,身家性命,不得已借机赶紧插话道:

    “头儿!您先冷静!着急不是办法,咱们当务之急是先把那些人找回来!”

    见士兵头子将狐疑的目光投向他,他紧张地咽了一口唾沫,赶忙继续补充道:

    “城外的积雪没人清扫,那些人就算逃走了,也肯定会留下脚印!只要咱们顺着踪迹去找,肯定能把他们抓回来!”

    老王也应和:“对!头儿,石头说的有道理!只要咱能把他们重新抓回来,然后闭口不谈,这件事就可以瞒天过海!”

    他们不知道,一双含着笑的眼睛正在暗处窥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将他们玩弄于鼓掌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