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平安扣
    姜灼清醒得比预想中快得多。

    潜意识里有个声音一直对他说,先生身体不舒服,要吃药,要休息,需要有人照顾。

    于是他逼着自己从混沌中醒来,回到他无比厌恶、却又无比牵挂的人间。

    而他的身体比意识还要迅速。

    他将先生扶到了卧室的床上,一只手撑着他的后背,另一只手替他慢慢地揉着心口。

    掌下的那颗心脏跳得杂乱又吃力。

    何殊半靠在少年怀里,后背一片湿冷。胸口微弱起伏,止不住地低咳,即使是在昏黄的灯光下,也看不出脸上的血色。

    少年垂着眼睛,嘴唇抿得发白。

    先生是为了他才来这里的……

    这么深的夜色,这么冷的雨。

    明明已经很累了,却还要替他操心。

    就着水服过药之后,何殊总算攒了点力气,轻轻捏了捏少年带着颤意的手指,是安抚的力道。

    水是凉的,因为出租屋里没有热水。

    少年拢住那只不带什么温度的手,眼睛红了一圈,心尖都揪着。

    他居然连热水都给不了先生。

    何殊知道,小朋友心思很重,想得也多,还总喜欢和自己过不去。

    他抬起手摸摸少年的脸,语气轻松地逗他:“先生对你好不好?”

    那只手也被好好地握住,指尖触到了少年眼角的冰凉,他在拼命地点头。

    “那……”

    他轻笑:“叫声‘哥哥’怎么样?”

    背后倚靠的身体僵住了,手指下的脸蛋在极速升温。

    “……先、先生……”少年非常努力地试了好几次都叫不出口,索性把脸埋在何殊颈间,声音闷闷的,“好好休息不行吗,你别闹了……”

    何殊笑得咳嗽,眼中又有一丝遗憾一闪而过。

    可惜,小朋友实在太害羞啦。

    又过了一小会儿,何殊微微撑起身子,温声道:“我没事了,去看看你的养母和妹妹吧。”

    姜灼抬起红红的眼睛望他,看起来呆呆的。

    “我在卫生间里发现了一个被绳子绑着的小姑娘,应该是你妹妹吧?”

    “我把她放在了客厅的沙发上……她被喂了安眠药,一直昏睡,暂时没有大碍。小陈已经报警叫救护车了,很快就到,别担心……”

    他的身体还是虚弱,说不了太多话,几句就要停下,闭上眼睛慢慢喘息。

    原来是这样……

    姜灼替他顺着胸口,心里一块大石砰然落地。

    看来姜通海还没来得及将姜小月带走。

    姜灼想去看看妹妹的情况,但他不放心把先生独自留在这里。

    墙角还蜷缩着一个正在发病的精神分裂症患者,地上躺着一个不知是真晕还是装晕的暴力分子,先生的身体状况也很不好……

    何殊抚了抚少年过分紧绷的后背,安抚道:“客厅只有几步远,发生什么事你都能听到的。”

    姜灼看着他还是没什么血色的脸:“可是……”

    “真的没事了。”何殊轻轻揉他的耳朵,把人揉得耳尖泛红,“相信我,嗯?”

    “小姑娘比我更需要你。”

    最终,姜灼很仔细地扶他靠在床头,把药和水放在他手边,又再三确认姜通海真的已经痛晕了过去,用皮带紧紧捆住了他的双手,最后把蜷在墙角的苏蓉扶了起来,架着她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卧室。

    在他离开后,何殊撑着床榻直起了身子,看向姜通海的方向,目光转冷。

    扶着床头站起时,尽管动作很慢很慢,但体位性低血压还是让他眼前瞬间灭了灯,胸腔仿佛被重重一击。

    G16从意识空间飞出来,很担心地绕着他挥动小翅膀:【宿主大人?宿主大人?】

    何殊站在原地缓过了这阵,眼前还是眩晕得厉害,有点吃力地摁了摁持续闷痛的左胸,向歪在地上姜通海走去。

    【我要确认一些东西。】

    他说。

    一进来他就觉得,这屋里的气味不对劲。

    在血腥气和酒气之外,还有另一种有些熟悉的奇怪味道。

    等他走近了姜通海,才确信这气味是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

    也终于想起了这气味究竟是什么。

    史莱姆轻飘飘地落到何殊肩上,蹭了蹭他全是冷汗的脸颊:【宿主大人,有什么发现吗?】

    何殊道:【还记得梁仁峰么?】

    【记得,那不是宿主大人你最近一直在调查的坏蛋吗?】

    梁仁峰是梁家族人,按照辈分是梁衡的伯父,也盛丰集团的重要股东之一,对集团来说举足轻重。

    在原著的剧情中,梁衡去世、梁宁继承集团之后,梁仁峰被曝出吸/毒并且涉嫌贩/毒,给盛丰的声誉造成了巨大打击,导致集团股价一落千丈,这也是梁宁在剧情中面临的重大危机之一。

    何殊已经提前知晓剧情,想在离开之前替梁宁拔除这个毒瘤,于是最近一直在调查梁仁峰,暗中搜集他与毒/品有关的证据,目前至少确认他已经是个瘾/君子。

    要调查梁仁峰,自然免不了与他接触。

    何殊在姜通海身上闻到的气味,与在梁仁峰身上闻到的一模一样。

    史莱姆连翅膀都忘了扇:【宿主大人,你是说……】

    何殊扶着墙,慢慢地走回床边坐下。

    原著里没提到姜通海是个瘾/君子的事——一个连炮灰都算不上的角色,当然不值得耗费任何笔墨。

    对一个赌博、酗酒、家暴的人渣来说,再加上一个吸/毒似乎也并不值得注意。

    但何殊直觉,这件事很重要,与姜灼在原著中的悲惨结局息息相关。

    正想着他,少年便回来了。

    他冲到床边扶着何殊的手臂:“怎么不好好躺着?”

    少年抬手想触碰这人苍白的面容,却又想起什么似的顿住了,慢慢放了下去:“你脸色太差了……”

    何殊笑了笑,摸摸他的头发:“感觉还好。”

    他不知道原著里的姜灼遭遇了怎样的危险与绝望,才让他选择走上那样一条绝路。

    但现在,小朋友是有人护着的小朋友。

    所以在情况未明时,他暂时不打算把这件事告诉姜灼。

    如果可以,他希望自己能独自解决所有的事,这样少年就永远不会与这种程度的恶意沾边。

    警车与救护车赶来,将出租屋内所有的人都带走了。

    把苏蓉和姜小月在医院里安顿好之后,姜灼又被拉去警局做笔录。

    何殊没听他的劝说在医院里好好休息,而是跟着一起去了警局。

    少年毕竟捅了姜通海一刀,虽然伤势不重够不上刑事标准,警员们看了母女二人和姜灼身上的伤也完全能理解事情的真相,但原著里少年的遭遇过于刻骨铭心,何殊还是怕不善辩解的小朋友会吃什么亏。

    所幸原著里的剧情并没有发生,警员们对他们很友善,是对受害者的态度。

    何殊趁姜灼在另一个房间做笔录时,将有关姜通海吸/毒的猜想告诉了警员,请他们给那个男人做个化验。

    根据原著,这种新型毒/品直到五年后才被警方研究透彻,现在这个时间点关于它的线索很少,更别说服用者身上所具有的独特气味。

    何殊也只是说,自己是因姜通海的异常精神状态而有所怀疑。

    而关于梁远峰的事,毕竟对盛丰影响过于重大,目前也没有足够的证据,何殊权衡之下暂时没有主动透露。

    等这一切结束回到医院,天边已经微亮了。

    /

    何殊再次醒来,是在医院的病房。

    右手埋着针头,输液管里缓慢地滴着药水。

    姜灼坐在病床边的椅子上直愣愣地盯着他看,眼下一片乌青,看起来一直没休息过。

    见他醒来,少年勉强笑了笑,小心地把床头摇高了一点,倒了一杯温水喂他:“先生,还难受吗?”

    何殊右手有针,左手缠了纱布,确实不方便自己拿杯子。

    带着鼻氧不太舒服,他就着少年的手微微润了润喉,便摇头不再喝了。

    姜灼默默放下杯子,眼睛一直垂着,不与他对视。

    昨天回来时,何殊确实有些撑不住,没到病房就昏了过去,昏睡中还起了低烧,看来是把小朋友吓到了。

    棕褐色的眼睛微弯,透出温润柔和。他抬起左手想去拉少年的袖子,嗓子是被温水浸过的沙哑:“阿灼?”

    左手被轻轻拢住,少年低着头看他手上的一圈纱布,眼角蔓延出红色。

    这是那把刀划伤的。

    昨天他神志不清,死死攥着刀不肯放,先生去抱他的时候被划伤了手。

    ……然后先生一句话都没提,只拿了纸巾压住伤口,这只手一直攥着拳,藏着不让他发现。

    而他居然真的没发现。

    还是昨天扎针的时候,才发现这只手受伤了,一直攥着的纸巾血迹斑斑,红色干涸在伤口上。

    在他已经对自己足够失望的时候,总有一些事会让他对自己更加失望。

    何殊看了看自己手上的纱布,无奈地笑:“医生有些小题大做了……一道小口子而已,算不上受伤。”

    少年倏地抬头看他,眼睛红得厉害。

    “不算受伤?……那我这个呢?”

    他伸手摸了摸脸颊,那里本来有一道苏蓉指甲的划伤,现在已经完全看不到了。

    恢复得很好,是因为先生放在了心上,每天都记得给他换创可贴。

    “先生在教我爱护自己的时候,难道不知道有一个词叫作以身作则吗?”

    这句话脱口而出时,他才惊觉自己的语气太重了,刹那间,铺天盖地的惶恐愧疚淹没了他。

    明明都是他的错,他有什么资格在这里对先生大吼大叫?

    “对、对不起,先生,我……我……”

    少年站在原地,难受得喘不上气,眼睛疼得厉害,用力眨着眼,胡乱地抹去控制不住沁出的泪水,可无奈越抹越多。

    对自己的厌恶又一次涌上心头,让他恨不得原地消失。

    在何殊眼里,少年像被抛弃的小动物,眼中含泪,无措地僵立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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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儿,浑身上下都透着不安与可怜。

    那只缠着纱布的手将他拉到身边,让他低头,指腹温柔地抹去他脸颊上的水痕。

    “我错了。”病床上的人专注地给他擦泪,很认真的承认错误,“作为补偿,阿灼以后监督我好不好?”

    少年抱着他的手臂,用力点头,说不出话,眼泪还是一个劲儿地流。

    他也不想的,他也知道这样的自己又让先生操心了,他现在最应该干的事是让先生好好休息而不是费心哄他……可他完全控制不住,眼泪不听使唤,汹涌得像要淹了这间病房。

    如果是之前有人告诉他,他有一天会哭得停不下来,他八成会把那人揍得找不着东西南北。

    何殊吸了一天的氧,情况好了一些,现在有力气坐起来,将少年拉进怀里拍拍,笑得有些咳嗽:“好了好了,小哭包……”

    “我们来谈谈其他事好不好?”

    “比如,那把刀是哪里来的。”

    姜灼滞住,脸色没顾得上红,先白了。

    一般人都会觉得那把水果刀是在出租屋里拿的,而先生既然问了,证明他很清楚那把刀的来历。

    刀是姜灼一直随身携带的。

    姜灼随身带刀的习惯,从他很小的时候就有了。

    毕竟成长在那样的家庭里,父亲是个酗酒家暴的恶魔,母亲又软弱得连她自己都无法保护,还有各种混混和流氓不时的欺凌和找茬,姜灼从小就只能想尽一切办法来保护自己和姜小月。

    刀是他发现的最好用的护身符。

    人人都惧怕不计后果的狠人,在那种环境里更是如此。他随身带着一把刀,比谁都敢用刀,就没有人敢再来欺负他。

    他很清楚,自己终有一日会因为这把刀惹下无法挽回的祸事,但他根本不在乎。

    因为刀是他所有安全感的来源。

    可直到今天,他拢着先生受伤的手,平生第一次意识到,刀是凶器。

    不但会伤害欺凌他的人,还会伤害他所珍惜的人。

    何殊靠在病床上,安静地听少年断断续续的解释,然后摸摸他的头,很温柔地夸奖:“阿灼那么小的时候就能凭自己的力量保护自己,还能保护妹妹,真是好孩子。”

    少年懵懂地看着他,心脏轻轻动了动。

    ……随身带刀的,难道不是不良少年?还是最穷凶极恶的那一种。

    “打个商量。”

    棕褐色的眼睛看着他,露出柔和的笑意。

    “我用一件小礼物,换走你手里的这把刀,怎么样?”

    ……礼物?

    少年想,可是我本来就打定主意不再拿刀了。

    他害怕自己控制不住那把凶器,总有一天会再次伤到先生。

    可是礼物……先生给的礼物。

    他真的忍不住想看看,那是什么。

    何殊让他拿来自己的风衣,然后从风衣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盒子。

    盒子里面有一条红绳,坠着玉白色的平安扣。

    何殊很熟练,单手就把红绳系在了少年的手腕上,轻轻拍了拍:“喜欢么?”

    少年摸了摸绳子,又摸了摸那个小小的平安扣,喉咙滚动了一下,不太能说得出话。

    看上去是喜欢的,非常非常喜欢。

    一辈子都不打算摘下来的那种喜欢。

    “用这个……换我的刀?”少年声音很哑,慢慢地吐字。

    他见过这个东西。

    街上遇见的那些很幸福的家庭里,那些小孩子的身上……那些被当成宝贝、有人好好宠爱着的孩子身上,戴着这个东西。

    是给那些被爱着的孩子们辟邪保平安的。

    何殊笑了:“是啊,你愿意吗?”

    拿这个换你的刀。

    ——希望我能代替那把刀,成为你安全感的来源。

    少年低着头,很珍惜地摩挲那枚平安扣,眼睛又红了一圈。

    他懂得,这上面蕴藏的承诺,是多么的珍重。

    “小哭包,又要掉金豆豆了?”何殊揉他的耳朵哄他,“你还没回答我呢,愿不愿意?”

    “……愿意。”少年把平安扣放在心口的地方捂着,又重复了一遍,“我愿意的。”

    “谢谢先生……”

    何殊捏捏他的脸,趁热打铁:“那么,叫一声哥哥吧?”

    姜灼:“……”

    在姜灼看不到的地方,G16在围着他的手腕转圈圈:【宿主大人,这是你一直在编的那条红绳吗?好好看!好厉害!】

    【你怎么什么都会呀!】

    何殊笑:【用来哄小姑娘的东西。】

    白塔世界,孤儿院里的几个小姑娘年纪都太小了,没有一个姐姐能带着她们玩,于是何殊这个哥哥就学了很多哄妹妹的技巧,编手绳就是其中之一。

    到后来编得越来越好,甚至还能拿到集市上去卖,赚了钱给妹妹们买花裙子。

    G16:……

    怎么才能得到这样一个哥哥,在线等,急!

    任务对象快叫,快叫啊,快叫哥哥!叫不了吃亏叫不了上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