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醉酒
    江夏王宫,地在城中高处,远能望见天际奔腾而过的长江。

    说起来,江夏毗邻长江,是国朝重镇,萧葳初封就在此处,可见先帝对他的信任。

    徐椒是第一次踏入江夏,基于式乾殿多有江夏口音,宫中也多有江夏佳肴,徐椒对于江夏的一切即陌生又熟悉。

    萧葳走前叮嘱道:“你若是想逛江夏,便和林棘说一声,让他带你去。”

    徐椒将木簪穿过他的玉冠,笑道:“今日就算了,晚间有宴。”

    话虽如此,徐椒也是个闲不住的主儿,她索性让林棘引路,就在王宫中走走。

    林棘是郭寿的徒弟,留在王宫中打理宫务。

    江夏王宫的布局与建邺宫中并无太大差异,一条中轴贯彻。

    “前几处都是外殿与藩中官舍,殿下起居都在既明殿的几处堂阁中。”

    今日既明殿被征用给外朝会拜,徐椒不方便过去。

    林棘又道:“再往后去左边几间,便是几位娘子的处所。陈孺人,哦不对,如今陈娘子是贵嫔了,她当年便住云隐斋。”

    陈知盈的处所?徐椒脑中浮现陈氏温柔恭谨的模样。

    徐椒心中忽然烦躁起来,自出金陵城后,这一路虽然艰险坎坷,但萧葳身边只有她一人,多时更是同吃同住。似乎金陵城里建邺宫中的那些如花美人,渐渐有些遥远,那些嫔妃宫人仿佛是镜中花与水中月。

    可现下,徐椒忽然想起来,她和萧葳这样亲若庶民夫妇的样子才是真的镜中花、水中月。

    “那烦请中贵人引路,我们去看看。”

    云隐斋精致玲珑,屋中空置许久,不过还留些坐具桌椅,用品装饰早已归置,不过是一座空斋罢了。

    徐椒有些无趣地在斋中走了走,斋后有个小楼,徐椒索性登楼而上又转着阶梯而上,推开窗,隐约能见到望舒池。

    烟波开阔,风景宜人,她倒是会挑地方。

    徐椒又问:“许清宁住哪里?”

    林棘指道:“许娘子住秋月轩,您看就在那个屋顶下。”

    徐椒幽幽道:“这么近,她们果然亲厚。”

    “那是那是,当年殿下把许娘子接入府中,托付给陈孺人好好照顾。”

    徐椒看向不远处的青顶,不由有些感慨。

    陈知盈出身不好,且只是陈宣的养女,却随着陈宣的步步高升,如今已坐到了贵嫔的位置。

    许氏的出身其实比起陈氏还算好一些,奈何兄长战死,家中无人,只能一直屈居于陈知盈之下,为陈知盈鞍前马后。

    人走而茶凉,也不知道许清宁心中是何滋味。

    寒风吹起徐椒的衣摆,林棘连忙叫人将暖炉移得近些,劝道:“楼中空久了本就寒冷,如今窜风,不如早些下去,您莫伤了玉体。”

    徐椒颔首,“想来随陛下入宫的几位以前都是住在这儿的。”

    “是的,几位娘子都住儿,还有原先宫中送来的人几位。”

    徐椒脚步一顿,“宫中送来的几位?”

    “陛下封王之后,先帝曾赐下过几人,建邺宫中后来也陆续送来些美姬。”

    这倒是惯例,徐椒回忆起宫中嫔妃的样貌,却好像并无这般出身的。

    徐椒道:“陛下御极之后,似乎并未册封她们。”

    林棘脸色一顿,道:“这些娘子多未承恩。”

    多未承恩?

    徐椒疑惑道:“陛下一个也不喜欢?”

    这话叫林棘委实无法回答。

    徐椒略带深意地看了眼林棘,一个也不带进宫,可真与陈知盈“姐姐妹妹一起走”的贤惠作风不符。

    “那些宫人呢?”

    “有几位娘子水土不服病逝了,还剩的几位都养在望舒池对岸。”

    “望舒池?”

    青袖忽然道:“望舒池对岸一来一回少不得两个时辰。”

    林棘道:“夫人,这时候不早了,回头宴会便要开始,您看这个点——”

    徐椒看了眼天色,对着青袖与林棘点了点头:“回吧。”

    为了避风,林棘安排了平乘车,青袖扶着徐椒的手一同登车,帷幕遮下来,只剩下她二人。

    徐椒斜靠在榻上,熟悉道:“你以前常来此处?”

    青袖摇摇头,“郎主只带奴婢来过几次。不过陛下与郎主亲近些,会在望舒池设宴,奴婢才知道那里。但奴婢身份低微,从未进过宴席,只在外头等着侍候。”

    徐椒听此处,颇有些豪气道:“无妨,今日你和我同去,我带你见识见识。”

    青袖有些局促,徐椒安慰她:“怕什么,你将来要做命妇的。”

    青袖点点头,有些感慨道:“夫人这份恣意洒脱,教奴婢羡慕得紧。这世间当真没有可以难倒夫人的事。”

    徐椒被她这话逗笑了,可笑意却不到眼底。

    恣意洒脱,难倒她的事情,那可真多了。

    徐椒想着想着心口忽然一阵痛楚,她别过脸握紧案首平复片刻,才觉得好些。

    徐椒微微蹙眉,汤药她每日都吃,怎么这病又犯了?

    青袖见她忽然额前浮出许多汗水,有些惊讶道:“夫人您怎么了?”

    徐椒摆了摆手,转头道:“我问你一桩事,你要如实告诉我。”

    “你见过陛下以前在江夏的姬妾吗?”

    青袖摇了摇头,“奴婢身份低微,从未见过。”

    徐椒心下道了句可惜。

    说着说着车辇便到了,徐椒在青袖的服侍下,更衣梳妆,戴上规制的金钗花树。

    既明殿前已是一片灯火,萧葳要求从俭,便不挂绢花,不点宝树,但红字红符还是挂起,取个丰年红火的好兆头。

    徐椒在偏殿坐了会儿,便有命妇来陪着说话。

    郭寿匆匆赶来,道:“陛下与几位叙旧,那儿还要耽搁些。”

    徐椒颔首道:“无妨。”

    有命妇打趣道:“难得陛下回来,衣锦还乡,见了故人自然开怀。”

    徐椒端起一口茶,细细吹着。

    衣锦还乡,这话说的总有些怪怪的。论起来,皇帝是土生土长的金陵人。

    又过了好一刻,萧葳终于散了前头,徐椒见他神采奕奕的样子,眉宇间都洋溢着畅快。

    徐椒趣道:“陛下今日俊朗。”

    萧葳揽过她的手,看她头鬓间还努力簪着那根桃木簪,笑道:“这簪好看。”

    徐椒隐隐闻道他身上淡淡的酒气。

    在前头就喝了?兴致这么好?

    她有些皱眉,小声劝道:“伤刚好,不宜饮酒。”

    萧葳不在意似的,“今日高兴。”

    徐椒随着萧葳步入宴场,甫一进去,总觉得与金陵城的宴饮有所不同。

    众人恭谨地对她行礼,但徐椒发现不少人偷偷打量着她。

    似乎对于她的出现很是好奇。

    开宴后,酒酣耳热。

    主位旁置了几个席座,是几个官职不高显但与萧葳有旧的故人位置。

    他们说话间有些拘谨,仿佛总顾忌着徐椒,多是疏离而恭敬。

    徐椒也插不进他们的话题,只将目光渐渐在席间。

    左下首处,坐着一位老妇人。从衣着规制看,不过是寻常外命妇乡夫人。

    而两侧高爵的命妇却对她恭敬有加。

    青袖低声道:“那位是江夏郡五品夫人,姓韩,照看陛下多年。”

    原来是这样,那萧葳才给个末品的夫人,还真是小气。

    徐椒不由扫了眼萧葳,萧葳正在饮酒,那头气氛越发热络。

    徐椒轻轻压住酒盅,看了萧葳一眼。

    萧葳掀开徐椒的手,兀自倒了一杯。徐椒皱起眉头看向他,又皱起眉头看着席间劝酒的臣下。

    众人被徐椒盯得有些不自在,有些踟蹰着僵在那边。

    萧葳端起杯子一饮而尽,众人才敢继续陪酒。

    徐椒气急,皇帝遭刺杀身上有伤这种事情是机密,不能明说,只得示意小宫女把酒壶里的酒换成白水上来。

    小宫女领命去了许久还不来,徐椒有些耐不住,让青袖去看看。

    又过了许久,青袖才回来,她手中端着酒壶,放在案头。

    徐椒见她脸色不好,低声问:“怎么了?”

    青袖道:“令官自言是陛下要的酒,不敢轻易更换。小宫女木讷不敢辩,就僵在那边。奴婢去了只能说是夫人不胜酒力,想要白水,他们便说要去寻个干净上好的壶,还要煮烧泉水,这才耽搁了。”

    徐椒冷笑道:“我竟也有入细柳营①吃下马威的时候。”

    她眯起眼,又问:“这宴会谁操持的?连个干净的壶也没备下。”

    青袖摇摇头,叹了口气:“韩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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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操办的。”

    徐椒望着正和韩夫人和颜悦色说着话的萧葳,心道那还真是个哑巴亏。

    她将装了水的酒壶换到案上。

    一席宴吃的略显得没劲,徐椒索性把目光投在歌舞上。

    说起来,她还不知道萧葳偏爱什么歌舞。在宫中,萧葳向来深藏不露,如今韩夫人替他张罗的,想来应该是他喜欢的。

    果然——

    各个纤弱温婉,气质柔和,似乎是檐牙下开着的白花,不艳不媚,但似春风润物,细雨朦胧。

    徐椒心道这不就是陈贵嫔那一款吗。

    徐椒心又道那为啥何茵就不行?

    月上中天,笙歌也渐渐散去。

    韩夫人一路扶着萧葳到车辇旁,她叮嘱道:“陛下今日累了,奴就在宫中,有什么明日再说。”说着又朝郭寿道:“好生侍奉陛下。”

    萧葳与徐椒登了车,萧葳道:“我省得,阿姨也早些休息。郭寿,让人备暖轿送阿姨回去。”

    车辇内,萧葳阖目养神,徐椒看着车窗外渐渐远离的身影,道:“韩夫人对陛下可是关怀备至。”

    萧葳松了松衣襟,“阿姨②护了朕多年,如朕母亲一般。”

    徐椒好奇,问:“陛下为何不把韩夫人接入金陵奉养。”

    萧葳醉得有些迷离,他随意顶靠在徐椒怀中。

    “她性子直率,身子也不好。前时朕怕护不住她。”

    这话说的徐椒手间一抖,前时怕护不住?

    什么前时,哪个前时?谁要动她。

    徐椒心中隐隐知道答案,但她还是忍不住问道:“谁又要害陛下呢。”

    萧葳噗嗤一声,他睁开眸,酒气上了眼睛蒙上一层鬼魅的红色,暗深深又亮晶晶的,可徐椒却觉得这下面藏着一个寒潭,沉不见底。

    他果然是防着姑母!

    徐椒心中划过一丝无奈,兜兜转转,即便是人已经故去,这个疙瘩还是解不开。

    入了殿,徐椒见萧葳东倒西歪地嚷着热,她上前仔细查看了萧葳的伤疤,见并无大碍,这才松下一口气忍不住责怪道:“陛下这哪能这么喝,这才伤好几天。”

    萧葳摆了摆手,“朕心里有数。”

    她扬声吩咐青袖去煮醒酒汤,转头又道:“多饮伤身,后面断不能这么喝了。我去让人把酒都禁了。”

    她刚起身,就被萧葳拽住,他口气不悦道:“你如今又敢做朕的主了。”

    这话委实不善,徐椒楞在当场,连辩解都不知道怎么辩解。

    郭寿却捧着一盏从外头进来道:“韩夫人早给陛下备下了。”

    萧葳听了,松开徐椒,又乐道:“果然阿姨疼我。”

    徐椒见状心底连连冷笑,真是关心则乱。

    原先盼得他早死,什么都由着他倒是相安无事,如今顾惜他身体,反遭数落当作恶人。

    好好好,且由着他们去。

    徐椒提起裙摆,索性坐在对面的软榻上,看着郭寿将醒酒汤端过去。

    萧葳将腰带也掀了,衣衫大敞着端起碗饮了几口,见徐椒端坐在对面,又来找茬道:“你不喂朕?”

    这些天确实一直是她喂药,但现在让她喂他?

    开什么玩笑,徐椒只想抽他!

    “那朕不喝了。”萧葳又躺到了软靠上。

    郭寿深深叹了口气,他端着碗来到徐椒面前,小声劝道:“今日陛下兴致太高,恐怕是醉了,夫人您就由着陛下一些吧。”

    他见徐椒不为所动,又补道:“这么多年臣也是见陛下第一次这么醉。臣求夫人了。”

    徐椒看了郭寿一眼,端过碗,拿起勺子,没好气地舀了一大口,塞在萧葳嘴里,也不管他咽下没咽下,又塞了一口。

    然后曼声道:“陛下慢些喝。”说罢,继续狠狠塞了一口。

    萧葳今日心中无比惬意。

    江夏是他微时费心耕耘之地,他在此处生活了快十年,心中早就把这当作故乡。

    如今徐太后故去,,头上的绳索解开,心底一块石头落地,天下再也没有能越过他的人。

    富贵而还乡,纵然他为人一向自持,也忍不住这份畅快。

    他看着徐椒一张一合殷艳艳的唇,笑着将她搂在怀中。

    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男儿得志当如此,天下还有什么能比这更让人血脉贲张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