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韩夫人
    一觉醒来的时候,已是日上三竿。

    徐椒揉了揉发酸发麻的腰肢,打了好几个哈欠,又再被窝里扭了一会儿,这才哼哼唧唧地唤人梳洗。

    门被推开,阳光洒落进来,徐椒揉了揉眼,茫然看去,来人一点点被放大。

    “兰樨?!”

    徐椒的惊讶地从榻上跳了下来,朝她扑了过去。

    “娘子,小心风寒。”

    兰樨赶忙把徐椒塞回锦被里,然后让小宫女将梳洗的盆巾放好,自己去了大氅给徐椒披上,这才服侍徐椒梳洗。

    徐椒问:“你何时到的?”

    兰樨道:“昨日城门关闭前。”

    徐椒假装哀叹道:“可惜,没赶上昨晚吃席。”

    兰樨被她逗乐了,扑哧笑了出来。

    徐椒看了外头问:“青袖呢?”

    兰樨道:“奴婢让她去熬药了。”

    徐椒斜眼看了她:“她居然乖乖听你的。”

    兰樨皱了眉道:“娘子信她?”

    徐椒手间一顿,觑她:“你都知道了?你怎么知道的?”

    兰樨利落地从妆奁盒中挑出梳子,“郭内侍和奴婢都说了,要奴婢仔细照顾娘子。”

    “信也好,不信也罢,不过是卖给袁景一个恩典。”

    徐椒撩起头尾的青丝,方便兰樨拿红缎带将头发绑成发髻,“陛下身边这帮亲近的江夏旧人,向来是针插不进、水泼不进。如今有这么切口,将来还能给我说几句好话,可不是好事。”

    说起来徐椒又想起昨天宴席上,韩夫人等人对她客气而疏离的样子,和式乾殿那帮差使一模一样。

    徐椒忍不住骂萧葳道:“他都是从哪里把这群人搜罗来,全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兰樨轻咳了一声,徐椒这才收了音,转头见青袖带着宫女端了膳案来。

    青袖将案上的三足鸟瓮掀开,只见是珍珠咸糜粥,她替徐椒呈了一碗,道:“昨夜娘子饮酒,韩夫人让膳房备了粥过来,您暖暖胃。”

    徐椒闻弦歌而知雅意,她抬头看着青袖:“看来陛下的早膳也是她侍候的?”

    青袖点点头,又从食龛中将其他菜肴摆出,她道:“昨日陛下亲自召见的几位,都有加封。韩夫人如今——”

    “如今什么?”

    青袖低声道:“正一品越国夫人。”

    兰樨见徐椒要说些什么连忙喊了声娘子,然后将人都驱了出去,仔细阖上门。

    “国朝除了皇后之母,几乎没有生时封国夫人的。历代官员之母、之妻,生时也都是封个郡夫人,只有死后才能追赠国夫人。”

    兰樨宽慰道:“不过是个外命妇的爵位罢了。”

    徐椒揉了揉发痛的太阳穴,“这到没什么,只要不学北边弄出什么保姆太后的笑话都无妨。只是恐怕江夏的人要得势了,咱们的日子恐怕愈发难了。”

    她作为徐太后的旧人,纵然能够料到,可真遇上了心底还是有些发怵。

    “你去让人备些礼送过去。”徐椒想了想,又叮嘱道:“备厚点。”

    一顿饭吃得味同嚼蜡,萧葳进来的时候,徐椒刚喝完药。

    他今日兴致还是很好,拍了拍徐椒的腰道:“换衣服去。”

    徐椒瞥了他一眼,问:“换礼服?又要赴宴吗?”

    萧葳坐下来,掰开个杏仁酥,也不往嘴里送,只道:“常服,出王宫。”又对着兰樨吩咐着:“给你家娘子挑个厚实的,江边冷。”

    萧葳带着徐椒就这样出了江夏王宫,进了喧嚣的市。

    时在腊月,市坊的宵禁暂时取消,两侧都是游玩的人潮。

    “吃不吃糖葫芦?”萧葳也不等徐椒回应,就让卖糖葫芦的老翁拿一串,“还是一文不?”

    老翁笑着把两串递给徐椒,朗声道:“老汉儿可不赚黑心钱,这么多年都是一样的价格!”

    萧葳让郭寿付钱,然后拉着徐椒继续逛,“去看看其他的。”

    一路逛下来,衣食住行通通都查看一遍。而禁卫的手中也多了各式各样的包裹。

    徐椒一壁咬着芝麻糖葫芦,一壁听萧葳问她:“你觉得市价如何?”

    徐椒将手指插入盐块中,继而松开,青盐粗粝的黏在手指上,她看着排价道:“这价格确实实在。”

    盐铁本就是专营之事,如今战事紧凑,正是用钱的时候,看来萧葳没把主意打在这上头。

    萧葳嘴角微微扬起一个弧度,继而又收敛住,问她:“其他的呢,市井之间,生民如何?”

    徐椒实话实说:“确实不错。”

    萧葳的眉头轻舒,像是卸了一口气一样,而后又凑在她耳边絮絮:”江夏原来的主市在城南,市间四十铺子,零星散集,而长江新渡在东,货殖往来不畅。后来令人改集至东,又增平价职属,如今有百余间铺子。”

    萧葳牵着她的手走出盐店,萧葳还说了好多,从水文地理到民生经营,他熟稔地介绍着。

    江边带着凌寒的风扑面而来,一瞬间她被冷风吹得鼻间通红,她在风雪中看着萧葳神情样貌。她心下忽然一动,他在告诉她自己的这些。不是奏疏上的泛泛夸耀,不是朝臣奏对间的吹捧,而是一幅幅生动的图。

    可他为何要特地带她来看这个呢。

    只听萧葳又说:“宣桂之事,朕不能容。”

    徐椒这才了然,恐怕是萧葳怕她认为他是昏聩无能的,他的治下尽是宣桂这样的汹汹贪蠹,这才带着她亲眼看看亲手摸摸,似乎想证明些什么。

    可他为什么这么在意她的想法?

    眼前缓缓浮现两次刺杀时,他在她身前的样子。

    难道?他很在意她?

    霎那间,如烟花迸发,一丝欣喜划过她的心田,又迸跃入她的眉梢。

    她看着萧葳如曜石般的眸子,将手中的糖葫芦贴在他的唇上。

    萧葳被她的动作一愣神,见她一点点将冰甜的葫芦压进他的口中,他心中一动,就着她的手咬下一串含在嘴里。

    她伸出手抹开他唇上的芝麻粒,盈盈一笑:“甜吗?”

    齿间一撞,沁人的甜意转瞬化开,伴着微酸的山楂果,滑向喉头。

    萧葳抬起她的手,将她手上的葫芦串喂进她的嘴里。

    他眉眼间带了三分笑意,他问她:“甜吗?”

    徐椒晃着他的手,有什么东西不知不觉在心中流淌。

    **

    浓月霜天,风吹乌桕,家家户户飘出腊八的甜香。

    马车在月上三更时分出了城郊,停在一座幽深的府邸前。

    中门早已大开,槛边站立着一位中年妇人,她身上的衣着虽样式并不繁杂颜色肃静,却是上好的料子。

    她看见来人下车,连忙高兴地迎了上去,将掌中的锦缎包裹的手炉塞进男人的掌心。

    “天太冷了,您要当心身子。”

    而后她忽然看见车上锦帷里出现一双白净的素手,继而一个身影也扶着男人的大掌下了车。

    男人把手炉递给了手的主人。

    妇人原先热络的神情稍稍收敛,却依然慈爱地拍了拍男人的手,而后若有所思地觑了眼捧着手炉的女人。

    徐椒被韩夫人这一眼盯着有些发毛,韩夫人说话和声细语,别人说些什么韩夫人都能和煦地聊一聊,你看不清她一双水眸里真实的想法。宫中那个陈贵嫔简直和她如出一辙。

    她是最怕这样的女人!

    就好像六月里隐藏在竹叶下蠕蠕的绿蛇,行得缓慢又隐蔽,又不知何时忽然来到你身边,狠狠咬下一口。

    “腊八节,就想着阿姨的手艺。”

    入了室,隔开了外间刺骨的寒冷,幽然的梅香扑面而来。

    徐椒见人端了酒盅,方想说一声陛下不能饮酒,却听韩夫人道:“陛下前日饮得多,今日便罢了,阿姨备了浆子饮,配汤锅也是正好。”

    萧葳含笑点了点头。

    席间备了暖锅,六格釜中乳白的汤水翻覆着,嘤嘤冒着热气儿。

    “陛下当年就喜欢躲到这里,陛下那些年的起居用器,还有玩意儿我都给收着了。”

    “多谢阿姨。”

    徐椒静静听着萧葳与韩夫人一起回忆往事,此处原先竟然是萧葳的别院,他离开江夏后就把此处赐给了韩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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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今韩夫人,有时住进王宫替他决断宫务,更多时候是住在此处。

    徐椒心中明白这个韩夫人在萧葳心中的地位,他肯带她来到这里,来与韩夫人亲近,其中的意义不言而喻。

    徐椒回忆起他这一路的对她的行为,或许他当真喜欢她,决定要立她为后了?

    带她来江夏,来见一见、会一会他的故人。

    徐椒端起酒盅,起身来到韩夫人身侧,她敬道:“舜英敬越国夫人一杯,夫人照顾陛下多年,勤恳衷心,舜英感激不尽。”

    她主动把姿态放得低些,虽然她不知道为何韩夫人要给她下马威,但如今萧葳把她带来,就是希望二人能够交好。

    和韩夫人修好没有坏处,无论是理性还是感性,徐椒都知道她不能放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韩夫人赶忙站起身,她虽然是外命妇的正一品国夫人,和徐椒是内命妇的正一品夫人平级,但徐椒身上又享受皇后秩,主理着掖庭的宫权。

    “多谢徐夫人,该是我敬夫人才是。”

    徐椒一饮而尽,而后挽住韩夫人的臂膀,虽是对韩夫人说话,可徐椒却看着萧葳的神情,她犹豫了片刻,还是下决心道:“夫人是慈祥,舜英见了就觉得您如舜英家中长辈一般。若是不嫌弃,可否让舜英也喊您一声阿姨。”

    萧葳听见此句神色一动,而后掩袖饮下一杯,并没有开口说阻拦。

    韩夫人扫过萧葳,眼中划过一丝惊讶,默了半刻,她又换上慈爱的笑容,“徐夫人肯这样喊我,是我的福气。”

    说罢,韩夫人眼中暗了几分,似乎在想些什么。

    徐椒心下终于松了一口气,继而被无限的欣喜所包裹。

    她这么说,自然带了三分试探的意思。她问过林棘,这个世间只有萧葳自己唤韩夫人为“阿姨”,陈知盈没有、许清宁也没有。

    这些日子萧葳的所作所为,点燃了她的希望,叫她忍不住去试探。

    而答案似乎不错。

    后位与权势本来就是她的执念,而且——

    她的眼角飞快扫过萧葳,男人身材修长笔挺,一身玄袍,即便如今在暖锅熏气里面色柔和,可一身凛冽的气势还是难以藏住。

    徐椒想起采石江边落崖后他咬着牙关背起她的样子,想起玲珑梅花宴上他骤然出声替她解围,想起火海里他死死牵住她的手,想起箭雨中他毅然贴在她身后的胸膛。

    既然他都这样豁出性命了,那她就——那她就勉为其难喜欢他一点点吧!

    就一点点,哼!

    今夜萧葳不回宫,就宿在此处。

    他看着徐椒龇着牙,殷勤地给他嘘寒问暖,还主动喂他喝下腊八粥,他忍不住掐住她的手,问道:“这么开心?”

    徐椒也不掩饰,反问道:“陛下不开心?”

    萧葳没接她的话,而是继续问:“为什么开心?”

    徐椒把脸蹭在他胸口,假装甜腻道:“在陛下身边当然开心。”

    萧葳拍了拍她的腰,也有些忍俊不禁。

    在宫中时,徐椒也时常是这副殷勤样貌,嘴里说着经常令他嗤鼻的奉承话,可他能感受出来,那都不是真心。

    可今日不同,他感受到身边人是真的快乐,洋溢着难以掩盖的愉悦。

    萧葳看着徐椒神采飞扬的样子,忍不住贴了上去,徐椒嘤咛一声而后主动吻上萧葳的唇,床榻上厚实的锦被渐渐被汗水打湿。

    徐椒往前总在炙热之后昏沉睡去,可今夜她却神采奕奕,全然没有半点困感。

    她脑海中渐渐浮现出中宫显阳殿的样式,盘算着薅谁去当长秋卿,谁去打理她的汤沐邑。

    她畅想着戴上博鬓的凤冠,身着翟鸟袆衣,在群臣的山呼中走向宫妃穷尽一生都难以企及的前朝,名正言顺地染指权柄。

    皇后之尊,与帝齐体,四海小君,天下之母。

    她侧身看了看熟睡的人,飞眉入鬓,神仪俊秀。

    徐椒不得不承认,他是一个很好看的男人。

    醒掌天下权,醉卧美男膝,女儿得志当如此,天下还有什么能比这更让人血脉贲张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