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宁四年元月的大朝会,萧葳在江夏王宫的既明殿升座。
比之往年金陵城太极殿里满朝的重臣,今次朝会上的人物就显得寒酸了不少。
徐太后去世的第一年,正旦朝会挑在江夏,江夏一党的崛起仿佛是必然之路,可众人的目光又落在萧葳身侧的徐椒身上。
难道三年之期,今上还是选了徐椒,这是对旧贵的怀柔吗。
贺表伴着莽莽的飞雪飞入江夏王宫,与之还有隐藏在浮冰之下的碎语与猜忌。
三日后,萧葳又带着徐椒来到韩夫人的府邸,徐椒望着朱门上的匾额,是萧葳亲笔提名的越国夫人宅。
席散,萧葳有些困顿,索性先歇了。而徐椒刻意留下,与韩夫人说着话。
“夫人的口音似乎不是江夏籍贯。”徐椒捂着温热的茶盏,开口聊家常。
韩夫人温柔一笑,道:“妾是临川人。”
临川人,徐椒脑海中迅速划过一个人的名字,她惊讶道:“难道您与那位是——”
韩夫人点了点头,回应道:“妾与吴才人确实是同乡。”
吴才人,是萧葳那位不光彩的生母。
先帝为太子时,曾于太清观为父母斋戒祈福,然而却意外临幸了一位道姑。先帝本想隐匿此事,却不想道姑怀孕,此事被政敌大加宣扬,弄得满城风雨,指责先帝不贤不孝,德行不配,难堪储君大位。
众人皆道这位道观,是使了些见不得人的东西,这才近了先帝的身。
而这位道姑,正是萧葳的生母吴氏。
吴氏病逝于萧葳两岁的时候,生前并无任何册封,到了萧葳封王开府后,有司才按例上奏请封,这才匆匆追赠了才人的名号。
萧葳继位后,碍于徐太后尚在,也碍于吴才人的光辉“事迹”,朝中竟无人提议追赠,就糊里糊涂地摊在那边。
晚间薄雪冻回,反衬得月光锐利。
府邸的人力到底比不得宫内,残雪一段段留在道上,混着橘灿灿的灯影,又朦胧不清。
徐椒随着韩夫人来到一处偏僻的阁楼,推开门步入堂中。
阁中不大,奈何五脏俱全,博古架上搁着各式各样的玩意儿。
不过却不是什么珍奇的珠宝玩意,而是一些毫不起眼的小玩意。
韩夫人笑了笑,抚摸着一个古朴的陶翁瓶道:“在宫中时,才人知我是同乡,对我亲厚些。那年春末,我们便拿这个酿过酒。”
韩夫人目光柔和,她声音里带着一丝悠长的回味,絮絮缓缓,仿佛要将时光说尽。
“临川绿醅虽名声不显,可滋味不差。我酿的反不如阿秭的手艺,阿秭会酿酒会制撰,当年我劝她留个食谱,可阿秭不识字,说让我拟。哪知后来……阿姊········”
韩夫人顿了顿,又道:“后来陛下,每年我便用这坛子酿下酒备好,以待陛下宴饮。”
徐椒心底一阵唏嘘,想来那日萧葳贪多的,便是此酒了。
她道他素来自持,怎么会如此放纵,原是有这一层。
徐椒将目光放过去,能见到半截的弹弓,残破的羽矢、一把普通的扇子、嶙峋的石子………
就和普天之下所有人一样,萧葳也有一堆儿时的“破烂”。
徐椒自己也有这样的一盒“破烂”玩意儿。
这些破烂承载了太多,或是一段隐秘流光、是一点难舍的回忆。
摆出来早已不合时宜,丢弃掉又每每不忍,索性将之束之高阁,待到偶尔空闲时,仔细翻出,便是一坛经年的老酒,古朴醇香,历久弥新。
徐椒的目光最终落在墙角的旧琴上。
那是一把通黑的檀木琴,琴上钿了贝母,贝母水光盈盈,如黑夜里的月光。
“这是陛下就藩前宫中赐下的琴,陛下当年甚为珍爱,后来将它……”韩夫人一顿,目光渐渐幽深起来,“陛下甚爱这把琴的琴声,只可惜我不通此道,每每擦拭纵使琴弦移调,早已不是正音了……”
“噌。”韩夫人伸出手指,拨弄起琴弦。
琴身嗡嗡振作,可调确实有些走板,五音不齐。
“徐夫人见笑了。”
“若是要调琴,舜英到能试一二。”
怕袖口沾湿的残雪污了琴弦,徐椒将外披的鹤氅取下。
韩夫人见状道:“这可不成,要冻着的,夫人不可,来日我让人把琴送过去夫人慢慢调便是。”
徐椒笑着屈膝坐下,“无妨,择日不如撞日。”
韩夫人眼眸中渐渐深邃,“我让人取干净的大袍和炭火来。”
徐椒动了动琴轸,再拨了几音,果然这琴荒久了,调不成调。
韩夫人掩住门,往前头走了几步,自有侍女应了上来。
“北边库房取上回进贡来新的宝蓝云鹤大袄,再去让人用那头库里的银丝炭去。”
侍女眉头一皱,道:“北边库房离此地甚远……”
天寒地冻的,从旁的屋子拿袍服和炭火不是更快更好?
韩夫人斜觑了她一眼道:“徐夫人是世家中的世家,名门中的名门,你敢让她用寻常之物?”
侍女瑟缩着噤声。
韩夫人又问:“陛下呢?”
侍女小声回禀道:“还在屋里。”
**
天幕里又飘出阵阵的雪,屋外的寒风吹过窗棂,咿呀之声便与雪声一起化作冬日黑夜里的浅唱。
与外间的寒冷不同,屋内炭炉烧得旺盛。
萧葳悠悠转醒,他闭着眸下意识往内侧一搂,却摸见一叠冰冷的锦被。
他闭着眸又摸了片刻,还是一团冰冷的云,他这才从混沌中渐渐清明起来。
“陛下醒了吗?”韩夫人温柔的声音从榻边的胡床上传来。
“陛下还睡?”
“不了。”
漆黑里缓缓燃起一盏暗黄的灯,将人攒成一坨模糊的橘影,而后一盏又一盏次第点起,人影才渐渐清晰起来。
韩夫人放下引烛,从炭炉旁捧来一盏汤羹,玉的瓷勺没在琥珀色的羹中。
萧葳眉间浮了些暖意,他抻掌接过,勺子勾了一圈,碰着碗壁发出清脆的响。
韩夫人欣慰地看着,感慨道:“陛下还是爱喝这个。”
萧葳道:“阿姨的手艺还是如此精妙。”
他饮下一碗,还是记忆里熟悉的味道,温温热热的,自喉滑向胃里,暖和得教人周身都通畅。
“徐氏呢?”萧葳将碗碟放下,开口问道。
“在旧阁里。”
萧葳的手一顿,惊讶道:“她去那儿作甚。”
韩夫人并不急着回答萧葳的问题,而是掖了掖衣袖又在胡床前缓缓坐下。
她温声道:“陛下是想立徐夫人为后吗?”
萧葳靠在软呢云纹的高枕上,一双漆黑的眼睛并无太多神色,他淡淡道:“阿姨何处此言?”
韩夫人莞尔道:“你将她带来让我相看,难道还有别的意思。”
萧葳的手指在袖中微蜷,他觉得掌心有些灼热的东西,可又拂之不去,他问:“阿姨觉得她如何。”
韩夫人浅浅一笑:“陛下若喜欢,我就喜欢,这样出身高贵模样周正又有主见的孩子,确实难得,我也欣赏得紧。”
他嗓音微哑,似乎是咀嚼般道:“高贵······有主见······”
他抬起头,蜡灯烧得透亮,萧葳漆黑的眸子渐渐映出通红的烛影。
“阿姨当真觉得这是一桩好事?”
韩夫人起身,替他一边一边掖好被子,而后坐下握住他的手,语重心长道:“陛下,四哥儿。好与不好,只是看你。”
“阿姨唯愿你舒心幸福,什么千钧担的重任,其实只要你高兴,那些都是虚的,阿姊若在世间,定然也只希望你平安快乐。无论你做什么,阿姨都支持你。只是有一桩,那些从江夏跟你去宫中的孩子,你偶尔也要顾念些。她们家世单薄,性格又软,断不能让她们和阿姊一样。”
萧葳沉默地看着眼前的韩夫人,室内的灯火愈烧愈快,烛火如猛兽般跳跃起,照进萧葳深不见底的眸光中。
**
作为世家女,古琴徐椒见过不少,也碰过不少,更调过不少。
但她从未想过萧葳的这把古琴如此不着调,琴轸处扭了又松,松了又扭,可发出的音色总是有些沉闷。
她取过灯,就着光影仔细打量着琴身。通体切割流畅,表面纹理细腻,琴弦软硬合适,按照道理说是把上好的古琴,一看就出自名家。
退一万步说,掖庭也没必要没理由给萧葳一把粗劣的琴膈应他。
既然是好琴,那就不至于这么不中用,难道是自己手艺生疏了?
徐椒郁闷地坐在琴案前,叹了口气,她有些不信邪地再次拨弄起琴弦来,音调虽正还是闷沉呕哑,仿佛是被一床湿被子包裹住,听得人心口麻胀。
徐椒心底长叹:“果然和他主人一样难侍候。”
可她又不想半途而废,她仔细取过灯,一点一点探究着。她俯下身在琴的背面细细搜寻着,意外地她在凤沼口似乎发现了什么。
搁下烛火将手探了进去,只觉得云霰般凉滑的触感,她将物什抽了出来,是一条淡紫色的金丝镶边手帕,手帕角绣着几颗莲子,而手帕上则婉转着一行墨迹。那墨迹极淡,如雾一般乱散在丝绸上。
她辨认不太清楚
促···萧郎·····吕······
而吕字拖尾的厉害,和娟秀的字迹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起初她以为是吴才人所作,可转念记起韩夫人有言她的阿姊并不识字,那么——这是谁写的呢,又为何塞在这把琴中。
不过如今问题的源头找到,想来——
徐椒赶忙将帕子收了起来,再拨琴弦,琴音果然清脆起来,如芙蓉泣露,似珠玉落盘。
咿呀一声,外间的寒风吹股进来,徐椒一个瑟缩,围脖上毛头被风吹拂,麻麻痒痒摩挲在玉颈间。
一双上好的玄色夔纹靴踏了进来,靴头被雪水氤氲出更深的黑色。
徐椒见到来人,继而扬起一抹笑容,她手间拨弄地更加起劲,心中满是疑难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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决后无限畅快的成就感,脸上也浮现出些得意的神色。
清淑的琴音悠扬在阁楼中,渐渐带来春的气息。
她的手盖住颤动的琴弦使音声停住,而后有些期待地望了过去,却见萧葳眉头紧锁,眉心里是浓稠化不开的墨色。
“你在做甚么?”
他目光一寸一寸冷了下来,如三九的冰刀割在徐椒面上,比这还寒冷的则是死死扣在徐椒腕上的那双手。
“谁准你碰它的?”
语气中已是薄怒,山雨而欲来。
徐椒脑中一根弦崩落,她下意识问:“你为何——”
“称陛下。”他冷冷道。
“……”徐椒咬了咬唇,“是。陛下为何动怒,我只是想——”
“称妾。”他又冷冷打断她。
“·····”
“是。妾······妾只是听闻陛下甚爱此物,所以妾才想还君明珠。”
徐椒虽说和萧葳虚与委蛇着亲密接触了三年,但他对她从来都是面无表情又或是眉含戏谑地拆她台,即便偶尔吃瘪,他也难对她发怒的时刻。
今日的样子,是徐椒这几年从未见过的,她眼前有些发黑。
萧葳松开她的手,她一个失力撞在案前,她忍着痛扶住案面,迫使自己坐直身子。
只听萧葳冷漠的嗓音从上头传来,“朕准你动了,还是朕下谕令你修缮。徐舜英,你可惯爱做朕的主。”
往日里徐椒必然识时务,一定忙不迭谢罪认错。
可此刻,徐椒心底却被不知何处来的委屈与哀怨铺满,这么冷的天这么深的夜,她苦熬着,不过是希望给他一个惊喜,怎么就——
她咬着唇僵在那里,一句话也不愿意多说。
没有听到徐椒的声音,萧葳看了一眼涨红双脸的徐椒,他有些不耐烦道:“说话。”
徐椒握紧袖中的手,垂眸道:“陛下息怒。”
还是不肯认错。
萧葳被徐椒这副样子气笑了,他死死盯着她,仿佛要将她盯出几个大血窟窿,徐椒的身子忍不住颤抖。
外间风雪又绵密起来,寒风吹过阁楼,发出呜咽的怪调。
萧葳听得心烦意乱,终是拂袖而去。
*
既明殿中,灯火晦暗。
李涛匆匆前来,跪在阶下请罪:“臣无能,徐林出宣桂的那几日,臣等跟丢了——”
萧葳沉默许久,这才冷冷开口道:“他向来有本事。”
萧葳摊开一本奏疏,取了笔架山上的彤管来,又问:“他出宣桂几日?”
“十日。”
“十日?”萧葳猛然合上奏疏,嗓音中已是震怒:“那能干的可就太多了。”
李涛慌忙磕头请罪。
萧葳不理他,继续批阅着眼前的奏疏,不知更漏滴了多久,萧葳才又开口道:“南兖州的前线如何?”
李涛连忙回禀道:“臣已按陛下的意思吩咐下去,各级都奉命而行。陛下还是要亲自去看吗?前线危险,陛下又何必亲自涉险。”
李涛委实被这几次接二连三的刺杀弄怕了。
萧葳不置可否,这是他早已拟定的计划,不去巡视他心底难安。
他将眼前小山一摞是奏本都批阅完毕,这才抬头吩咐道:“你去准备,明日出发。”
李涛心底哀叹一声,只得听命离开。
郭寿一直站在萧葳身侧侍奉,他见李涛的身影越来越模糊,这才下拜道:“臣有些肺腑之言,还请陛下恕臣无状。”
萧葳手间一顿,而后嘴角勾了勾道:“你跟朕多年,朕知你衷恳,但去南兖州之事,朕心意已定,你不必再言。”
郭寿摇摇头,而后道:“臣不敢阻拦陛下江山大计,只是臣斗胆一言,陛下此行能否勿带徐夫人。”
萧葳神色一凛,嗓音寒了几度:“什么意思?”
郭寿吸了口气,正色道:“陛下往前微服出巡,鲜有刺杀之事。如今带了徐夫人,便已遇险多回。臣并无其他之意,只是觉得或许不太吉利。”
萧葳眸中的光一点点熄了下去,他将杯中的残茶饮尽,“你是知道了些什么?”
郭寿犹豫片刻,这才道:“徐夫人给会稽王送了大礼,是她身边兰樨亲自备下的。”
*
从越国夫人宅回到江夏王宫已经一天了,徐椒懒懒散散地躺靠着,那夜寒冷,她又熬得久,如今回来多少觉得身子有些发热。
萧葳自那日拂袖而去之后,两人说话并不多,她与他虽然如常行事,晚上还是一起窝在既明殿寝殿的床榻上,可两床被子各自裹着,如楚河汉界一般泾渭分明。
这都不是最为要命的,如今最为要命的是——腕中的红线,竟然延长了些,朝着掌心而去。
她只觉得脊背一阵发麻,她还能活多久,三个月?三年?
徐椒苍白着脸想要唤来兰樨商量对策,却见殿门突然被推开,兰樨也苍白着脸望向自己。
“娘子,方才郭中官传来圣命。要······要我们即刻启程,回建邺宫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