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清白尽毁
    今日的范家庭院,再无往日生机,却是一派死气沉沉。

    范乐乐勾头坐在院子里,手上慢吞吞穿着竹叶。她脚边堆了一摞竹篾,都是这两日编的,好寻机会拿去集市上卖,能换一个铜子儿是一个铜子儿。

    家里的铺子已经三日没有开张了,事情得不到解决,这样下去,还不知道这生意能不能做得下去。

    范乐乐心里不是没有懊丧。这俗世到底是叫不知天高地厚的她吃了顿教训。

    原来有权有势的人想要收拾你,真的不必从明面上来,背地里随便勾勾手指头,就够你个小老百姓喝一壶的。

    扔了知县聘礼之后的两日,确实一切相安无事。本以为这事儿就这么过去了,可没成想,到第三日,范屠户一如往常,天不亮赶着驴车去郊外的屠宰场抬猪,那同他们做了好多年生意的养猪户杨老四,竟推脱着不愿把猪卖给他。

    “真是不巧,范老板,最近广元府里头有个富户办酒席,把我们这的香猪一口气全定了去。剩下的这些,您看看,都紧着您挑,谁让咱是老熟人了呢?”

    范屠户打眼看一圈,能让他挑的全是膘都还没长好的猪崽,这叫他卖个屁啊?

    范屠户知道他这是托词,就算是广元府的富户,哪个有胃口吞得下他这么多猪?怕是故意针对自己。范屠户也没证据戳破,憋了一肚子气,赶着驴车走了。

    这几日,他远近的养猪户都问了一圈,个个都有“正当理由”拒绝,就是不给他供猪。

    看破不说破,范屠户心里约莫猜出来原因,但他性子也倔,非要拉着个驴车,又去杨老四处磨嘴皮子。

    毕竟是合作了好些年的,杨老四不忍心,只好同他道:“范老板,想想您最近得罪了什么人?咱们都是混口饭吃,谁也别难为谁不是?”

    显然,知县这是跟所有养猪户都打了招呼了。就是要叫他吃了这个暗亏。

    有苦不能言,范屠户这是连冤都没处伸去。

    “乐乐,别弄了,快来喝点绿豆汤,爹刚熬的,咱去去暑气。”

    范屠户叫她,她不应,只是低头编着她的竹篾。

    哎,他叹气。闺女心里愧疚,觉得是她自己连累了肉铺,这几日偷偷抹了好几回泪,他心里都知道着呢。

    “乐乐……”他把绿豆汤端到院里的石桌上,正要开口劝,院门敲响了。

    范屠户:“谁呀?”没有人应。

    “我去看看。”范乐乐放下编了一半的竹篾,起身去开门。

    门一开,她呆住了。

    佟暄一头急汗,白玉的脸颊绯红,整个人暑气蒸腾。人倒是一如既往的淡定,眼神也平淡得很。

    “你来做什么?”她蹙眉,没好气道。

    范乐乐现在最不愿看到的就是他。那日晚他轻薄过自己,竟是一句交待也无,叫佟雪带了个话,自己就躲到书院去了,呸!现在又跑过来显眼做什么?

    佟暄看着她,几日不见,比之上回好像是又更憔悴了。许是不用杀猪的缘故,她今日没有绾发,只是斜编一股辫子,垂在肩头,竟多出几分少女的娇柔婉约。

    “你们家铺子怎么没有开张?”他没有废话,单刀直入。

    “用你管?”她翻他个白眼。

    小姑娘这是记恨上他了。顾不得去计较这么多,只是追问,“是不是同贺知县有关?”

    “甭管同谁有关,反正都同你无关,就不劳您佟状元的大驾了。”说着,就要去关门,却被佟暄一掌撑在门上,“范乐乐!”他吼,声音少见地急切了起来,“有什么难处你都同我说,我都听说了,还有吴松明那个事儿……”

    “够了!”范乐乐大吼,眼泪已经悬在了眼眶边,“你这次过来,就是要专程看我笑话来的吗?是,贺知县的儿子要抬我去做妾,吴松明退了我的婚事不要我了……现在你都看到了?我这样子你可满意了?”

    她说完,一滴珠泪啪地滑落,眼眸被泪水浸湿。

    “乐乐……”佟暄慌了神,手足无措,伸手就要替她拭泪,却见一只大掌搭上她的肩头,将她掰得歪到一边,范屠户魁梧的身形挤满了整个门缝儿。

    他粗眉一横,右手一举,一柄砍骨刀赫然在手,“我警告你,离我们家乐乐远一点,若是让我再看到你惹她掉一滴泪,别怪我不客气!”他手指着他鼻子,厉声警告。

    佟暄叫一声范叔,还要争辩,却被范屠户硬生生用刀逼走。

    罢了,这父女俩现在对自己怨气正大,还是不要在这个节骨眼去跟前讨嫌了。

    他转头,最后看一眼哭得鼻头通红的范乐乐,被她爹爹揽着肩进了院里。

    心被狠狠揪起,那一刻,他想杀人的心都有了。

    贺钟鸣……

    眉头沉沉压下,眸中寒光一现。

    *

    范乐乐把佟喧赶走,心情正低落,一边抹泪一边收拾地上的竹篾。

    “乐乐,你别伤心,琅岳书院那群小子没眼光!靠不住!爹到时候给你寻个好夫家,保准比他们强出一百倍!”

    她摇摇头,麻绳把竹篾一串,扎到一起,瓮声瓮气地说:“爹,婚事就先不说了,咱先把铺子里的事摆平吧。”

    一说起这个,范屠户也是无奈,垂头坐在台阶上,从裤袋后摸出旱烟杆,“这个事儿,我这几日也在想,实在不行咱就……”“吱”一声,院门被打开,范乐乐肩膀吊着她那摞竹篾,正要出门。

    “你干嘛去?”范屠户急问道。

    “爹,我想去桥头市场看看,能不能把这些框子换几个钱。”

    范屠户知道她心里不好受,总想为家里做点什么,遂摆摆手,“早去早回,我给你在灶上留好菜。”

    范乐乐扛着一大摞竹篾,却并未去桥头市场,而是拐个弯,快步往晓月河去。

    夕阳晚照,波光荡漾,垂柳拂风。

    河边景色总是佳,可自上次和佟喧在这里作别后,她便许久都没来了。

    但这时顾不得伤感,她望着河上来往的船只,凌厉的眼神去寻她要找的那艘。

    很快,对方也寻到了她,船夫篙子一点,一艘二层画舫遥遥驶来。范乐乐拽紧绑竹篾的麻绳,走下台阶等候。

    船停住,那舟子问:“可是范乐乐范姑娘?”

    范乐乐点头,二话不说,往船上一跳,舟子还未及反应,却见这虎虎生风的姑娘已经掀开帘子,径直入了内。

    船内装潢精美,中间立一方小几,旁边的小厮正跪坐一边,扶住冰鉴桶。船身晃荡,范乐乐看到坐在中间那人,一双色眯眯的狭长眼正盯住自己看。

    她蹙眉,原来贺钟鸣这厮长这样。

    却是也不难看,勉强算得上一个样貌周正,就是那气质委实啷当,一对眼珠子滴溜溜转,在她身上瞧右看,似乎恨不能用眼神将她扒个干净。

    轻浮狎昵,猥琐卑鄙。范乐乐立马给他脸上盖个戳。

    “哟,瞧瞧,盼星星盼月亮,可算把我这神仙姐姐盼来了。”他一开口,更恶心了……

    范乐乐被他这词儿打起一个激灵,昨晚上吃的饭都在胃里闹腾起来。

    她放下竹蔑,盘腿在他对面坐下,冷冷开口:“贺钟鸣,我问你,我家铺子买不到猪了,是不是你背地里搞的鬼?”

    姑娘坐得近了,身上有股若有似无的花香,是她用的头油香气,还有少女特有的体香。

    他登时心猿意马,不着痕迹地深吸口气,将她身上的香气渡到自己肺里,露出个餍足的笑,朝一旁的小厮摆摆手,“范姑娘莫急,夏日天热,先来口冰酒凉凉身子。”

    小厮掀开冰鉴桶,竹勺舀出早早就冰在里面的清酒,盛入白瓷酒杯里。

    范乐乐垂眼看那酒,冷笑不语。

    这厮递到嘴边的东西,她可不敢吃,别一杯酒下肚,给自己迷晕过去了。

    “贺钟鸣,我是来谈事的,不是来陪你喝酒的。”

    “哎,这酒为助兴,事儿自然也是要谈的。”他将酒杯往她跟前推了推,眼神又从她嘴上,滑到她领口处。

    姑娘唇瓣嫣红,水润盈泽,一粒唇珠倔强地翘着,引得人想要采撷。修长的脖颈白如瓷釉,没入衣领里,叫人忍不住遐想,那粗布麻衣之下的风光。

    可惜了,这样一株美人胚子,却生在了那腥臭的肉肆里,不如叫自己带回家,娇养在床笫间。

    姑娘的红唇一张一合,他恍惚想象着,娇吟声从那双嫩瓣中逸出的样子。

    “喂!我问你话呢!”

    范乐乐见他走神,手掌在桌上一拍,柳眉倒竖。

    她哪里知道,对面那纨绔对着自己的龌龊肖想。

    “你先给我句实话,我家铺子的事儿,到底是不是你干的?”

    他收回了神思,吊儿郎当地歪靠在案几上,“若非这样,姐姐又怎么肯来见我?”

    贺钟鸣实则比范乐乐还要大上两三岁,但时人流行对女子敬称为“姐姐”,他也觉得这样亲切,便一口一个姐姐地叫。

    “我就知道!果然是你!”范乐乐一听,登时怒了。

    贺钟鸣却瞧这小娘子生气的模样,杏眸圆睁,黛眉紧蹙,比之刚刚的冷淡竟是更添鲜活灵动。他心下痒痒,爱极了她这副娇嗔面孔。

    “那么个小破肉铺,关了就关了,活儿又脏又累,一天才能挣几个钱?倒是辛苦我们姐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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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似是故意要去惹她,他伸手,覆上她的手背,拇指在姑娘滑若豆腐的手背上摩挲,柔嫩的触感激得他脑内一阵颤栗。瞬间倍感通爽。

    “姐姐知道的,我一心便只想着你,只要你从了我,日后穿金戴银、荣华富贵,享不完的好日子……”

    “啪”一下,范乐乐拍开他的手,嫌恶地在衣上蹭了蹭手背,“恶心……”

    贺钟鸣眼眸一眯,“你说什么?”

    “我说你恶心!”她大声重复,“你脑子里天天除了惦记那点事儿,还有点别的东西吗?我看你不是小脑萎缩了,就是大脑被精虫吃了!真是给你家老子现眼。”

    范乐乐一口气骂完,畅快淋漓,连旁边的小厮都呆了。还从来没有人敢跟公子这么说过话。

    贺钟鸣竟是气笑了,“范乐乐,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他朝小厮使个眼神,那人撑地起身,从身后抽出一圈麻绳。

    范乐乐警觉,立马从地上弹起,脚一抬,绣鞋正中那小厮胸口。他没料到那看似娇滴滴的姑娘力气这么大,不防被踹翻在地,捂住心口直叫哎呦。

    “就凭你,也想动你姑奶奶?”范乐乐手叉腰,睥睨着被踹倒在地的人,头一转,眼风扫到正在一旁瞠目结舌的贺钟鸣。

    乖乖!这姑娘力气怎的这么大?!早知道,自己就多带几个人手过来了。

    正诧异着,却见姑娘那双俏生生的眼正落到自己身上,他骇然作色,腚子连退几步,大叫曰:“松墨!松墨!”

    听到公子唤自己,那小厮捂着胸口,痛苦地坐起身,却见面前的小娘子从背后抽出把杀猪刀,手轻松一抡,“铛”一声,刀刃恰砍在公子的两腿间,裆部正下方,离公子的小兄弟不过一寸远。

    ……

    ……

    “啊!!!!!”

    娇滴滴的贺公子大嚎出声,面色惨白,两股间战战不止,差点没一下子尿出来。

    “快……快……”他哆哆嗦嗦地,指着裆下那柄刀,渗了满脑袋汗,欲哭无泪。

    小厮这才回过神来,忙一个咕噜,双手就要去拔那刀,却被范乐乐又是一脚蹬开。她单脚踩住案几,俯身握住刀柄,用力一拔。

    刀拔出,船板上留下一道深深的刻痕。

    贺钟鸣呼呼喘气。天呐!若是这柄刀刚刚真的砍在了自己的……那他后半辈子还活个什么劲儿啊!

    他抖着脸颊抬头,却见范乐乐手举着刀,头一歪,露出个天真的笑。

    “你……你到底想干嘛?我告诉你……杀人可是……要偿命的。”

    “我当然知道啊……杀人要偿命的嘛!”她把刀往前一递,虚晃一招,闪闪寒光从贺钟鸣脸上晃过。

    两个男人又吓得惊叫出声,好在只是虚惊一场。

    刀背在贺钟鸣脸上拍了拍,“贺公子,我们这些穷人不比你们,还有这么多没享完的福。我们嘛……要钱没有,只有这贱命一条。若是你执意要再为难我们家,好嘛,我范乐乐也不怕,豁得出去!大不了就用我这条贱命,换贺公子您一条金贵命。”

    “这买卖,我不亏。”她挑眉,唇角翘起。

    贺钟鸣咽了咽口水,早已吓破了胆。

    这姑娘是个敢硬碰硬的,就怕她真干得出来!

    这就叫软的人怕那横的人,横的人怕那贼的人,而那贼的人,就怕那不要命的呀!

    “好……好……我答应你……你你,赶紧把刀拿开。”

    冷冷的刀背在脸上胡乱地拍,这感觉,真是不好受。

    范乐乐哪里肯听,又顺着他的脸,来到了下巴处,手一使劲儿,刀抬起他的下巴,“我给你三天时间,三天后,若是我家还买不到猪,就等着我来取你这条狗命!”

    船靠岸,范乐乐把刀收回刀鞘,又跳回了岸上,扬长而去。

    “公子。”小厮赶忙把贺钟鸣扶起,那怂包还没回过力来,软塌塌靠着小厮,“我缓缓……缓缓……”

    “公子,那范姑娘也忒剽悍了,到底是个杀猪的,您没把她娶回家,真是幸事。”

    贺钟鸣闭眼压在他肩上,竟是露出个回味的笑,“你懂什么,这样的姑娘才带劲儿。”

    人长得似朵娇花,实则内里是朵霸王花,又凶又软,得劲儿的很!

    贺钟鸣此生还没碰过这种的姑娘,若是和她在床上,那才真是别有一番滋味……

    “松墨,你去岸上、船上,寻一些看到她上了我船的人,我要托他们,替我在浔阳县传一些话。”

    嘴角带出阴冷的笑,他执起酒杯,仰头喝尽。

    范乐乐,你逃不掉的,我要这浔阳县,再没有男子愿意娶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