嘶号声回荡在山坳里几乎震耳欲聋。离那里越近越能感觉到地皮带着山石的震荡。
雪仍旧扑簌簌落着,落在她的肩膀上,鼻尖上,睫毛上。然而她此时就像一座静止的雕像,与山岩融为一体。
霸占山坳的怪兽再次发起冲锋。
阳七发誓,她从没见过,也从不敢想象这世界上有如此庞大得畸形的凶物!
它有着近似野猪的形态,身披黑色刚毛,如同一座移动的小山嘶吼着狂怒地冲过来,尖利的獠牙几乎有半人长,挂着不知是什么动物或人的鲜血和碎肉,要将胆敢冒犯它领地的不速之客通通置于死地。
而那头误闯山坳的白鹿也扬起前蹄,它似乎无意于和对方缠斗,只想迅速脱身。无奈遇上了世界上最执拗不可理喻的对手,每一次回避都被横冲直撞地打断,到最后似乎也激起了怒气。
白鹿扬起前蹄,全身健美的肌肉绷紧,美得像一尊雕像。然后它重重踏下去,在再一次冲来时一脚蹬到它脑门上,力气巨大得差点将对方蹬了个倒仰。
面对如此强有力的回击有慧之物都该心生怯意,然而与它对峙的这头并不在此列。它像是被彻底激怒了,双眼赤红,张开大口声嘶声狂叫着,猛蹬前蹄,朝着白鹿发起更为猛烈的冲锋。
白鹿也被激起血性,它扬起前蹄灵活地从凶兽面前跃过,然后一个矫捷地转身,巨大的犄角一顶一扬,将对方整个掀翻。凶兽身体重重撞在岩壁上,碎石飞溅,巨大的轰鸣声几乎以为是山崩地裂。它肚腹被鹿角豁开一个大口,肠子扑簌簌地落出来。然而它却像是疯了,完全感觉不到疼痛,一个翻滚从地上立起,在白鹿试图从它身边跃过时侧头用獠牙顶向它的肚腹。
白鹿发出一声凄婉的哀鸣。
它踉跄两步,重重倒在雪地里,破碎的腹部流出殷红的鲜血,像在天地间开出一朵巨大繁盛的花。凶兽仍不解气,它朝着白鹿又顶了几下,直将它整个腹部顶烂,终于意犹不绝地转过身,看向它的身后。
阳七顺着它的目光看过去,发现凶兽注视的,竟不是阿弃,而是一群从未见过的女人。
她们服饰并不相同,大体分成两类,然而每个人都穿着厚实的皮裘,并不像阳七的一样东拼西凑,而是由一整块上好的皮料裁成,十分体面漂亮。
然而再漂亮也改变不了肚破肠流的命运。大多数女人已经死了,脸上身上带着被野兽啃食过的痕迹。还有一个看起来也离死不远,腿被咬掉大块肉,奇怪地弯折着。肚子也被顶破,流出的肠子被手勉强兜住了,但另一只手却紧紧攥着剑。
——是个强壮的武士。
阳七暗想。
在场唯一一名战力尚存的是位年轻的女人。她看起来二十多岁,身量极高,肩背挺阔,若在平日里定然是个了不起的伟女子。然而此时她境遇也糟糕至极,全身大大小小数不清的伤口,却不像为野兽所伤。她手持双剑,膝盖微曲,她在笑,笑着以一个武者鏖斗前的姿态在风雪中嘶啸道:
“——来战!”
这一刻连阳七都被对方的狂气折服,她觉得站在雪中的不是一个女人,那也是一头为战斗发了疯的凶兽。她朝着对手怒吼,拔起脚步朝前方冲锋过去,姿态竟是美得令人无法错开眼珠。
女人舞起长剑,如同天神临世,凛冽的风雪都被她如当臂使。那挟着飓风的长剑狠狠划开凶兽的脖颈,激起一片血箭。
“吼——!!!!!!”
凶兽因剧痛发狂,它晃起巨大的头颅,长枪般的獠牙撞到女人胸口,阳七几乎能听见胸骨碎裂的声音。然而女人却不退反进,她双手攥着獠牙一跃而起,在空中强扭腰肢,竟翻身骑坐在凶兽背上。
凶兽被彻底激怒,似乎无法容忍区区人类竟妄图驾驭它。它带着那个女人以玉石俱焚之势冲向岩壁,在最后一刻突然转身,以整个脊背撞上了悬崖。
她听见物体穿破血肉的声音,那女人虽然险险避开要害,没有被压成一块肉饼,但错身时却被凶兽早就等在一旁的獠牙捅了个对穿。方才肚破肠流的武士拖着残腿嘶吼着冲上去抱住那头凶兽,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然挥剑将獠牙砍掉了一个尖角。
女人从岩壁上滑下,并没有跪倒。她背靠岩壁支撑身体,双手仍旧提着剑,剑尖直指对手,像个宁死不屈的英豪。跟随她的武士已经彻底失去战力,伏在她脚下,不知生死。
阳七看出来,两人都已是强弩之末。
然而她仍旧没有动,手里攥着竹枪牢牢攀在岩壁上。她知道自己只有一次机会,她并没有女人精湛的武艺,也没有武士能斩断獠牙的利刃。她手里只有一支竹枪,若一击不中,等待她的下场只有死。
这一刻的景象几乎是悲壮的,风雪中女人与凶兽遥遥对立,她慢慢抬起手,双剑交持,像是在给人生落下一笔最完美的结语。
凶兽又开始冲锋了,它蹬了几下前蹄,刚毛炸起,发出亢奋的咆哮。那个女人也笑了,这一刻阳七终于看清了她的脸。她是多么俊美啊,又如此年轻。那张脸似乎生下来就该哺以琼浆玉液,手掌万方之权。
可是,她又如此狂妄,似乎从来不知恐惧为何。面对死亡她无所畏惧,唯有正面制敌,全力击破。阳七不知该称之为英勇还是疯狂。
时间静止的刹那后,两者终于缠斗在一起。女人不知砍了凶兽多少剑,凶兽也不知多少次用蛮力将女人撞开。终于,女人似乎鲜血流尽行动变缓,一个踉跄间被凶兽踩到脚下。
她口中溢出血沫,仰着头仿佛注视着天上的落雪。然而其实她的视线中只有凶兽肮脏的毛发和恶臭不堪的,滴着涎水的巨口。
——这真的是,一个不太美丽的结局啊。
就在凶兽俯身垂下脖颈,准备享用它来之不易的大餐时,一把竹枪突然从它颈上穿入,颈下穿出。巨大的贯穿力几乎让它当场趴下,然而凶兽狂吼一声却硬生生挺住了。
它庞大狰狞的头颅扭过一个恐怖的角度,竟直直看向自己颈后。那里一个裹在皮裘中的少女与它冷冷回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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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它还没来得及张口前踩着它的脸,将石匕狠狠插进它眼睛里。
凶兽发出一声凄厉地怒号,它顶着阳七,踉跄数步,将头重重撞在岩壁上。山体似乎都震动了一下,岩壁上的积雪隆隆作响,阳七顶着噼里啪啦往下掉的冰凌,拔出匕首再次插入它另一只眼。巨大的眼眶里鲜血喷溅,阳七骑坐在凶兽脸上,任它狂甩狂叫,直将它眼眶里搅成了一滩肉泥。不知过了多久,凶兽终于再也支撑不住,踉跄几步,一头栽倒在茫茫大雪中。
阳七浑身浴血,喘息着从它身上跳下,随后又在要害狠狠补了几刀,终于确定它已死透。
阳七立于风雪,周身尸骸遍地,出乎意料地,她的心情却很平静。魂魄似乎从体内抽离出来,在空中飘飘荡荡,倏而无悲,却也无喜。
她在原地站了片刻,然后转身,走到不远处一个雪堆旁,把藏在里面的阿弃揪出来。
阳七也不知该如何形容这种好运,在所有人都战得血流成河时,唯独他得以保全。
或许上天,终究偏爱怀有赤子之心的人吧。
阿弃懵懵懂懂地抬起头,似乎被吓傻了。他惊惶地扫视了一周破碎的残尸,又哽咽一声,慌慌张张去摸阳七的身体。
“行了行了,我没事,算我命大。”阳七推开少年的手,没好气的说:“下次,要是还有下次——你记着,我绝对绝对不会来找你!”
少年点头如捣蒜,直看得阳七都没了脾气。她默默翻了个白眼,做出个“跟上”的手势,往战场中心行去。
路过女武士时阳七蹲下身,探了探她颈部脉搏。也不知那人是不是蟑螂转世的,竟还没有死。
把她的肠子塞了塞,又用布条绑了,确保不会流出来。阳七随即来到手持双剑的女人面前。
女人仰面躺在地上,似乎仍在欣赏天上飘落的白雪。说实话,阳七有时真搞不懂这些贵族大人脑袋里都在想些个什么东西。阳七站在那里半晌,女人才转过眼珠看她。她满脸鲜血,有些是凶兽的,有些是自己的。她打量了阳七一番,笑道:
“小儿,你救了我一命。”
阳七站在那里没吱声,女人轻轻呼出一口气,目光又落向飘飘洒洒的新雪。
“……真美呀,不是吗?这个时候,就该有一壶酒啊。”
阳七终于确定,这个女人,她是个疯的。
没再管这疯子,也没趁机搜刮她的财物。阳七只是转过身,朝来时的路走。
连山一般的凶兽都杀不死她,阳七知道,这个女人死不了的。
此时此刻,阳七还不知自己遇到了今生的“命运”。她那样毫不留情地转身,换来女人带着呛咳的大笑。
如果早知命运,两人的命运又会走向何方?如果不知命运,两人的命运又会飘向何处?
然而命运是如此的不可捉摸,又像早有预谋。阳七抬起头,耳边传来女人断断续续地带着笑的歌声。突然她愣了一下,呼出一口白气。
“……啊,雪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