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来到承天府外林蕴霏的马车旁,林蕴霏终于得以问出心中的疑惑:“二位今早是因为被孙家抓去才耽搁的吧?”
杨越点了点头,道:“不错,昨夜孙家的人来到草民家中,放出迷/药迷倒了殿下派来的那几位侍卫和我俩。待草民醒来时,发现自己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手脚被捆,口中被堵,拙荆亦是如此。”
“小民之所以知晓是孙家所为,是因为听见外头有两个男子谈及‘大公子’‘侍郎大人’。”
“怪我的侍卫看顾不力,叫二位受此惊吓,”林蕴霏对掖着手,颔首以示歉意,“不过,你们后来是如何逃出来的?”
“是啊,爹,娘,”绿颖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问道,“孙家的家丁跟着孙益平做惯了坏事,你们是怎么从那两个鹰犬手中逃脱的?”
“不瞒殿下,多亏了一位武功高强的黑衣侠士及时出现,他三两下便打晕了看守的两人,解救我俩于水火,不然草民与拙荆怕是来不及赶到承天府为绿颖作证了。”杨越说起此事一阵后怕。
“你知晓那位侠士是什么人吗?”林蕴霏追问道。
杨越摇了摇头,道:“他戴着幂篱,叫人看不清面容。草民问询了他的台甫,他也不肯泄露。”
“但……草民猜想殿下大抵是同他相识的,”杨越从衣襟中拿出一张折成小块的纸,递给林蕴霏,道,“这是他要草民转交给殿下的。殿下放心,草民没有偷看其中的内容。”
不明就里的林蕴霏展开了纸,上面只有寥寥一句“今日申时三刻于临丰塔内恭候殿下”,落款是“谢呈”二字。
林蕴霏将纸上翩若惊鸿的字看了又看,才将其塞进袖中,心中还是有些怀疑:这真的是谢呈的手笔吗?
“那人可还留下了其他的话?”林蕴霏抬眼灼灼地看着杨越,道。
“他说希望殿下能再为他家主人捎带一罐丹参羊脂膏。”杨越见她神情严肃,明白此事之重大,不敢添一词、也不敢少一字地回忆道。
闻言,林蕴霏的那点疑心通通落回了肚子里,丹参羊脂膏意味着什么只有她与谢呈知晓,杨越所说的黑衣侠士与谢呈身边的那个侍卫的穿着也对得上。
见林蕴霏蹙着眉许久不说话,杨越试探道:“殿下,那人可是有什么问题吗?他离开前还给了草民一个锦囊,里头装有好几张字条,全是教草民该如何在公堂上反驳孙益平的哩。”
“他总不该是别有所图吧?”
“能否给我看看那些字条?”林蕴霏问道。
杨越岂有不答应的道理,他从袖中取出锦囊,干巴巴地道了句:“殿下请看。”
到手的锦囊不同于她寻常见的那些花团锦簇、颜色鲜艳的样式,素白的缎面上单绣着一枝红梅。
从丹参羊脂膏到红梅,谢呈仿佛偏爱用雪泥鸿爪去钩她一步一步走入他的机关。
林蕴霏不自觉弯起唇瓣,心中确对这种抽丝剥茧以求谜底的游嬉起了兴致。
几张纸条上的字迹同她收到的那张出自一人之手,正如杨越所说,其中详细写着应对孙益平的计策,竟是将孙益平可能会说的刁难之语猜中了大半。
她越想越觉得心惊,谢呈身居塔中,不仅先她这个局中人一步安排侍卫从孙益平手中解救绿颖爹娘,还准备好了供他俩按图索骥的话术,此人可谓是眼观四处、耳听八方。
林蕴霏在庆幸之余又感到几分忌惮:庆幸的是这一世她已将谢呈这般神机妙算的人物收入麾下,忌惮的是谢呈此次暗中相助背后藏着的真实用意。
林蕴霏不会天真到以为她光凭一项“欺君”之罪就能彻底拿捏谢呈,与其说是她选择了谢呈,倒不如说是谢呈在观望要不要选择她,毕竟谢呈能对她的一举一动了如指掌,她却做不到。
谢呈今日费心思做这些安排是为了敲打她,还是为了表忠心,林蕴霏摸不准。
看来她必须得去一趟临丰塔了,林蕴霏有一种直觉,谢呈心中早就想好了接下来该怎么处理绿颖一案。
适才走出承天府时,林蕴霏瞥了眼地上的日晷,铜针已然逼近申时,她来不及回公主府稍作休整了。
“楹玉,你且带着他们回公主府,吩咐管家将他们安置在就近的庄子里,”林蕴霏吩咐道,“对了,继续派侍卫守在越郢坊那儿,一旦有风吹草动,即刻来报。”
“奴婢都记下了,”楹玉问道,“殿下您不回府吗?”
“我有急事要去办,估计会晚一些回来,你让庖人们延后备晚膳,”林蕴霏说完,转身上了马车,对车夫说,“进宫去临丰塔。”
林蕴霏正想着等下该怎么从谢呈那儿套话,马车遽然停下,一股无形间的冲力使她不由自主地向前撞去,亏得她抬手撑住车厢壁,才没有跌出马车外。
似曾相识的场景在脑际中重现,仿佛下一瞬就会有一把利剑破风而来夺她性命,林蕴霏屏息凝神地盯着眼前安然不动的帘子,启唇时嗓音带着显而易见的颤声:“外头发生了何事?”
“殿下,是一位乞丐横冲至马车前拦道!奴才一时躲避不及,这才惊扰了殿下,”
车夫解释完后,驱赶那人道,“还不快让开,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林蕴霏惶惶然从旧日死/境中归拢心神,听得那人高声喊道:“嘉和公主,民女自知此事做得鲁莽无礼,但唯有您能帮民女了!”
她近日这是怎么了,绿颖一事尚未解决,竟又碰上一位求助人。
林蕴霏并非怜悯心泛滥之人,且她自知能力有限,无暇顾及所有喊冤叫屈的人,因此她婉拒道:“你若有什么冤屈,不妨去承天府递状,远比拦截我来得管用。”
“倘非去承天府递状无门,民女岂会找上殿下?”女子道,“自昨日殿下在承天府外扶起那位唤作绿颖的姑娘后,民女便一直关注着您,今日承天府内升堂审案,民女亦混杂于人群中旁观了全程,在心中默默为您叫好。”
“殿下,民女不怕与您透底,民女想要状告的那人是孙益平。”
听见这个人名,林蕴霏噌地掀起了帘子,道:“进来讲话。”
林蕴霏虽说了她可以坐下,但女子仍旧选择跪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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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马车内铺着柔软的地毯,林蕴霏便由她去了。
眼前的女子衣衫褴褛,面容被乱如蓬草的头发与尘泥挡了个七七八八,叫人只能看见她那双含怯却水亮的眸子。
在林蕴霏的注视下,她局促地缩起袒露在外的灰扑扑的双足,但怎么也藏不尽脚掌上遍布着的皴裂口子,甚至有些地方结着新生成的血痂。
“说说吧,你与孙益平有何仇怨?”林蕴霏收回了目光,问道。
其实不用此女开口,林蕴霏也能猜到孙益平惯做的那些恶心事。
“殿下可有听说过半月前孙益平闹出了一桩命案?”
对方说出的话令林蕴霏眼神渐凝,轻搓起双手,沉下声音道:“我听到的传闻是他险些就要惹上人命案。”
女子冷哼了声,眸中是偾张的恨意:“那是他的好父亲孙侍郎为了压下此事,命人传出来的鬼话。”
听了她这般笃定的口吻,林蕴霏当即心中敞亮,轻轻合掌道:“你就是亲历那事的苦主吧。”
不意外林蕴霏能看出端倪,她承认道:“殿下猜得不错,死于孙家乱棍之下的那人便是民女的父亲。”
“孙益平仗势欺人,与承天府尹狼狈为奸,害得民女家破人亡,为避其追杀,民女只得靠乔装乞食苟活于世。”
女子膝行过来,将头伏在林蕴霏脚边,似要将五脏六腑都吼出来:“民女不甘心!不甘心那种烂人尚能大摇大摆继续作恶,而民女却犹如过街耗虫苟且偷生。”
“还请殿下助民女一臂之力,向孙益平与吴延庆讨取公道。”
林蕴霏沉吟道:“你想要我如何帮你?”
女子抬首,隔了泪光直勾勾地看着她:“民女知晓殿下现今忙于绿颖一案,暂时无法分心至民女身上。民女但求殿下能够尽力在此案中给孙益平定罪,若能一举收拾吴延庆更好。”
“如果殿下需要民女站出来指认孙益平的败坏德行,民女在所不辞。”
“待绿颖一案结束时,还请殿下庇护民女向承天府复递牒诉以陈冤情,民女想堂堂正正地站在众人面前揭露孙家人与吴延庆的凶相,哪怕为之死也无憾。”
“只有这些请求么?”林蕴霏正色时不点而红的薄唇近乎平直,墨玉般漆黑的眸子俯视着人,瞧着尤其昳丽、尤其不好接近。
女子看着这样的她,惴惴发问:“殿下是觉得民女的要求太过分了吗?”
意识到面无表情的自己使得对方生出了误会,她将脸色稍缓,道:“没有,你的要求很简单。”
“本宫答应你,”林蕴霏从腰间取下她最常佩戴的一只足银镂空的香囊,道,“到时你便拿着这个来公主府寻我,府上的人自会通传。”
*
林蕴霏约莫提前了一刻来到临丰塔九楼,发现谢呈站在阑干前,手上停着一只羽白如雪的飞奴①。
看见她在几步之外,谢呈脸上也未有被发现秘密的慌张,低首轻声对着飞奴说了句话,抬手送它展翅飞远。
接着转过身来,姿态温文:“殿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