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师好兴致,竟驯养了一只飞奴,”林蕴霏走上前,直截了当地问,“不知国师是想要向谁飞鸽传书呢?”
谢呈将目光眺向远山,又收回眼,勾动唇线一本正经道:“同仙人传信,求问长生之法。”
“若是国师不日收到仙人的回信,切莫忘了将那长生的法子与我分享。”
林蕴霏清楚问不出谢呈的秘密,索性半真半假地应着他的话:“毕竟我同国师可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那是自然,”谢呈像是没听出她话中的敲打之意,浅笑道,“殿下,我们进去说话吧。”
林蕴霏跟着他走进内室,一眼瞧见桌上插在白釉瓶中的那束红梅,比起赏梅宴那日,花瓣皱缩了不少,已算不上赏心悦目。
“这红梅将要枯萎了,国师竟还留着。”
谢呈的目光在红梅上一顿,噙着笑意道:“花开花败,皆是自然景象,在谢某看来,两者并无不同。”
“国师以万物为刍狗①的胸襟实非我能企及,”林蕴霏道,“若是我屋中的花枯萎了,我会毫不留情将之丢弃。”
这句话对她身边怀有异心的人来说,同样适用。
谢呈神色自若地替她倒茶,广袖滑落露出一截腕骨以及那道褐色的伤疤:“殿下恰恰是因为不忍见花败,才急着将其从眼前移开,殿下心怀悲悯,在下反而不及。”
林蕴霏玩味道:“国师身居高塔真真是可惜了,以国师这舌灿莲花的口才,便是在官场上也定能混得风生水起。”
“谢某并无那般鸿鹄志,心中所求不过是有一隅安居。”谢呈用手指贴着茶盏取温,道。
林蕴霏将嘴唇弯向一侧微微一笑,算是回应。
她前世亲眼目睹林彦登基时谢呈为他戴上金冕,林彦将谢呈加封为大国师,是以她绝不会相信谢呈这人没有野心。
现在还不是戳穿对方的时候。
谢呈对她有所保留,林蕴霏却也瞒着他不少事,因此当前这种相互试探且心照不宣的盟友关系反而令林蕴霏感到安心。
毕竟假使谢呈一开始就对她开诚布公,那么她会认为他别有所图,他们便也不会有像此刻这般共同谈事的机会。
但这不意味着她会就此掀过谢呈监视她的账。
“此次来得匆忙,我没能给国师捎来丹参羊脂膏,还请国师见谅。”林蕴霏仿若清泉的眼波再次流淌过谢呈的手,假意露出对不住的神情。
“与殿下近日惦念的绿颖姑娘面临的事情相比,谢某手上的伤算不得什么,殿下忘了便忘了,”谢呈甚是善解人意地开口,“况且殿下也未许下给我带药的承诺,犯不着为此事向我道歉。”
林蕴霏看着他,总觉得谢呈眼中的笑意黯淡了不少,说出的话听着也有些别扭。
不论谢呈是出于什么目的插手了绿颖一案,他确实帮林蕴霏解了围。
她却因着谢呈对她的监视感到不痛快,故意没有带来药膏,还以此试探对方。
老人常言伸手不打笑脸人,林蕴霏此刻才算是明白这句话的深意。
丝丝缕缕的愧疚从心上蔓延开来,她舔湿了唇,难得不知晓该怎么回答谢呈。
余光中的人气焰矮下一截,谢呈几不可察地弯起眸子,主动打破这片阒静:“我还没能问殿下呢,缘何愿意大费周章地去帮助那位萍水相逢的姑娘?”
见他言归正传,林蕴霏暂且抛却矫情,认真答道:“遭受了不公就该反抗,这本是人尽皆知的道理。可世上有太多人碍于强权、碍于声名,反将苦水往回咽,使得那些真正该受谴责的人逸然安寝。”
“我钦佩绿颖的孤勇,因而施以援手。”
“适才谢某说殿下是心怀悲悯之人,如今想来那句话不足以概全殿下,”谢呈唇边绽开一抹笑,好似小小池塘上泛起的层层涟漪,“殿下胸怀大义,辉及苍生。”
无法断定自己是否受到了揶揄,林蕴霏莫名感到脸热。
怪道自古以来上至君王,下至平民,皆喜欢听奉承之语。
存留了理智,林蕴霏很快将这顺耳的谗言摒出脑外,趁机反问道:“那国师呢,又为何在暗中相助绿颖一家?”
谢呈眉眼间换上了令林蕴霏看不太懂的神情,对方道:“殿下看不出我的意图吗?”
他那理所当然的语气使得林蕴霏愕然失声,半晌蹦出了一句:“国师的心思好比云中白鹤,我哪能辨得清呢?”
谢呈垂眸敛去了其中缭绕的烟云,复抬眼时恢复常态:“谢某作为殿下的幕宾,自然是在为殿下解忧。”
“不等我开口求助,国师便已悄然出手,”林蕴霏话中含讽,“天底下再没有比国师更加自觉的幕宾了,能将国师归入麾下实乃我幸。”
“殿下是在怨谢某派人盯梢吧。”令林蕴霏没想到的是,谢呈直接点破了她虚情假意后的真实心绪。
见她寒下脸仿佛是被踩着了尾巴的狸奴,谢呈娓娓解释道:“殿下昨日在承天府外闹出的动静不可谓不大,不消一个上午,消息便在前朝后宫中传遍了,在下想不知晓都难。”
“说出来殿下大约不信,我既答应了做殿下的幕宾,便是诚心想要辅佐殿下达成夙愿。”谢呈直视着她,说话时目光不曾游离半分,林蕴霏于是在他的眸中清晰地看见了自己。
“殿下虽聪慧过人,但一来要顾忌圣意,不敢放开作为,二来身边缺少得力干将,安排下去的差事常出纰漏。仅凭公主的身份,殿下镇不住根基颇深的孙家与早成一潭浑水的承天府。”
正因为他说的中肯之语全然吻合她的处境,林蕴霏藏掖起身上的锋芒,不敢表露惊讶,平和问道:“所以呢?”
“所以我派去了贴身侍卫替殿下善后,”谢呈答道,“若是殿下不喜我擅自排布事宜,日后逢事,我便都先与殿下商量后再动手,只是……”
林蕴霏清楚他的未竟之语,只是有些急事等不及他俩来回通传确认。
谢呈这一番说辞可谓是晓之以情、动之以理②,让林蕴霏无从挑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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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用人不疑,疑人不用③’,此后再碰上诸如今日这般的事,国师只管先作出决定,事后再与我说明即可。”
领教了谢呈的棋高一着,林蕴霏能屈能伸道:“适才我不分青红皂白向国师甩脸色,希望国师不要介怀,我之后还有许多地方皆要仰仗国师指点呢。”
谢呈客气道:“也怪谢某没能事先知会殿下,这才引出了误会。”
得了便宜还卖乖,她小声嘀咕道。
林蕴霏看着面前一脸纯善的谢呈,将其幻视成眯眼笑的青面獐头。
心中的怒火经此折腾,再想烧也烧不起来了。
林蕴霏只得同他谈起正事,也当是给自己顺气:“孙益平昨夜往杨家放了五十两白银,对吗?”
“嗯,在抓走杨绿颖爹娘时,那两人顺道往榻下塞了一个木匣子,里头齐齐整整放着五十两白银。若是衙役来查,一眼就能看见。”谢呈迅速跟上她跳脱的思路。
“你的人将木匣子运到哪儿去了?”
“放心,他将银子藏在了足够隐秘的地方,便是衙役们掘地三尺也寻不着,”谢呈道,“待到此案了结,我便让人将木匣子取出来归还杨家,这笔银子能让他们过得好些。”
林蕴霏对谢呈话中的安排很是满意,孙益平想用这笔银子构陷杨家,作为“回报”,她就该让他人财两空。
在林蕴霏看来,这么点银两抵不了杨家所受磋磨之千一。
未有错过他话中的“待到此案了结”,林蕴霏趁机问道:“国师想必也清楚吴延庆今日宣布退堂是为了给孙益平伪造假证,你心中可是已经有了应对的法子?”
谢呈难得没与她兜圈子,道出一个令林蕴霏咋舌的讯息:“今夜亥时左右,孙进会带着千两黄金出现在承天府后门。”
“殿下可以带人去提前候着,届时人赃俱获,孙进与吴延庆都逃不过御史台‘受财枉法’的弹劾与大理寺的定罪。”
听他说罢,林蕴霏脑中立时浮现出“围魏救赵”四字。
谢呈这是想从孙进与吴延庆勾结一事上划出豁口打破僵局,一旦两人身陷囹圄,孙益平就此失去靠山不说,承天府也会迎来新的府尹大人接办此案。
孙府失势之际,绿颖再想要状告孙益平便是水到渠成。
的确是不错的主意,然而林蕴霏盯着谢呈的眸子危险地眯起,问道:“你怎么会如此清楚孙进与吴延庆往来间的微末之处?”
她涉于事中,尚且只隐约猜到吴延庆与孙进关系匪浅,却不知道他们是以金银聚首。
谢呈坦然道:“昨夜我的人在承天府外盯梢,目睹孙侍郎走进承天府,后面跟着两位搬木匣的壮丁。户部侍郎最拿得出手的东西是什么,不用我说殿下也能想到的。”
“今日杨绿颖在公堂上占据上风,孙侍郎必定深感威胁,少不了要夜/会吴府尹求其庇护孙益平。托人办此困难差事,孙侍郎又怎么会空手前去?”
林蕴霏听着他条分缕析的的话,皓齿咬住下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