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谦的墓前未曾立碑,与另外一座同样未曾立碑的墓紧挨在一起。
他们生在上京,却死于西北荒凉之地。
魏初始终觉得,他们不该是这样的结果,他们原本什么也没做错。
他们曾用血肉之躯将敌人阻拦于身前,而他们所保护的人却在身后给了他们致命的一箭。
她将最后一张纸扔进火中,看着它瞬间被火苗吞噬殆尽,缓缓道:“祖父,爹,你们等我回来,我要让你们被人堂堂正正地祭拜。”
我要去拔除那棵即将腐烂的树,剔除腐烂的根与叶,让所有绿叶新枝能够繁荣茂盛地生长。
她重重磕了三个头,然后站起身。
季玖与她同跪在地,一起磕了三个头:“老师,老将军,我来接阿雩回京。你们放心,我一定会护她们周全。”
人不是一夕之间长大的,他一个人摸爬滚打跌跌撞撞地长了九年,始终觉得只要魏谦回来,他就有了一处可以喘息之地。而今,他却要用短短一夜去接受自己不得不成长的事实。
那盏能够指引他一路往前的明灯如今已经灭了,留下的只有孤孤单单的一个仍需他保护魏初。
他在她身边站定,身影依旧单薄,却站得笔直,仿佛想用自己这副单薄的身躯为身边人撑起一片天地。
“九哥哥。”魏初开口,“皇谕是接我回京么?”
“是。”
她笑得讽刺:“能下旨接我回京,是因为他觉得我一介孤女于他而言,算不上威胁是么?”
季玖没有说话。
魏初的眼里露出一丝狠绝的戾气,语气却平静到几近淡薄:“小瞧我是好事。”
罗家父子与他们一起葬了魏谦先行离开了,将最后的空间留给了他们。待他们回到小院,罗江流急急跑到魏初面前:“阿姐,你去看看奔宵吧,它不吃不喝好几天了。”
魏初这几日确实不曾关注到奔宵,跟着罗江流去看它,才见它趴伏在地,已经无力站起来。
奔宵是魏衍坐骑产的马驹,幼时便被魏谦一把草一把草地喂大,除了魏家父子回京受审时,几乎从未离开过魏谦身边。
奔宵向声音传来的地方看了一眼,见是她,亲昵地抬起头想要用脑袋去蹭她,不过没有力气,它抬起头,又很快低了下去。
魏初蹲下身去抚它的头顶。
奔宵由魏谦养大,她却是在奔宵的马背上长大的,马通人性,是以当魏初看见它的双眼,便明白了。
她的手轻抚过它的鬃毛,低声道:“如果你想去陪爹爹,那就去吧,不用担心我,我有他的枪陪我呢。”
奔宵动了动脑袋蹭了蹭她的手心,随后缓缓闭上了眼。
已经干了的眼泪一滴滴留下,落在冰冷的地上,转瞬凝结成一朵小小的冰花。
它是在等她回来,想要同她告别。
她拔出随身携带的匕首,割下一缕它的鬃毛收好,随后站起身问季玖:“我们什么时候回京?”
“若你准备好了,明日便可启程。”
她没有丝毫迟疑,点头道:“好,那就明日。”
他们将奔宵的尸体葬在了屋后,罗松文带了饭菜来,沉默地与他们一起吃完。仿佛思考了许久,他才对季玖道:“殿下,可能让阿流跟着你们一起回京?他与阿雩一同长大,到时若是有什么事,也可帮衬着些。”
季玖看着半大点儿的少年期待的双眼,转眼看向魏初:“罗知县,此番回京前途未卜,阿流若去了……”
“我不怕!我要去保护阿姐!”少年当即站起来,拍着胸口坚定地大声表达自己的意愿。
魏初知道季玖是想要自己决定,她看了一眼罗松文,又看向一脸坚定的罗江流,抿唇思考片刻,点头道:“便让阿流跟着吧。只是罗伯伯,阿流走了,您身边就无人照顾了。”
罗松文不甚在意地摆了摆手:“我身强力壮,不需人照顾。更何况,你祖父、父亲仍在这里,有他们在,我也得守着这里。将阿流带着吧,你想做什么就放手去做,让他帮着你,待你们有一日功成身退,罗伯伯在此等着你们。”
就像你父亲一般。
有些话不用说出口,听的人便懂了。
魏初拿起茶杯,以茶代酒敬了罗松文一杯:“罗伯伯,多谢您。当初若不是您冒死将我们救下,只怕我早就死在流放路上了。”
罗松文道:“我与你父亲在军营时,情如兄弟,你祖父于我又有知遇提携之恩,我所做的也不过是发自内心想做罢了。若救不下你们,我才要恨自己无能。”将茶饮下,他想起什么,又斟满茶,向着季玖道,“殿下,前几日不知殿下为何来此,多有冒犯,还望殿下恕罪。”
季玖道:“无妨。知县亦是一番苦心,我都明白。”
倘若换了他,只怕都不会让自己进回阳城。罗松文定是怕不让自己进回阳引起怀疑,这才不得不带着自己进了城。
可偏远之地的知县要想与皇子联系谈何容易?
他想了想,又道:“罗知县若有什么事,以后可直接给我写信。凡是回阳来的信件,我会让人直接呈给我。”
罗松文知道他是一番好心,却摇头拒绝道:“殿下在京中难为,我与汝敬都知道。我给殿下写信,若让人知道,难免落人口实,若被有心人利用,只怕于殿下不利。回阳偏远,上京城中的大人们定不会注意此处,殿下不必担心。”
他话已至此,季玖也不勉强,喝着茶听他给魏初和罗江流细细交待着出行要注意的事。他便如同天下最普通的父母,临行时的叮嘱怎么都说不完。
当晚魏初将小院仔细收拾好,又将魏谦的遗物规整了出来,收到最后,她在魏谦的箱子下方发现一封腊封完整的信。
信封上的字是她熟悉的父亲的字,却又让她有些陌生。
魏谦自小习武,性子爽朗,他的字如其人,落笔坚劲而流利,遒劲而酣畅,潇洒豪放,而信封上的字,却是一派完全相反的婉约清隽,就连末笔都多了几分多情的婉转。
阿禾吾妻亲启。
她轻抚着这几个字,不敢想象当时的父亲怀着怎样百转千回的思念和深情不舍,才能写出这样的与他平时风格截然不同的字迹。
“爹,你早就预知到会有这样的一天吗?所以给娘留了信?”魏初轻声呢喃,她泪湿眼底,却有一抹笑爬上唇角,带着些许释然。
她总算有可以带给母亲的念想了。
她将信贴身放好,又将那杆长枪收回放进行囊,随后灭了灯,毫不犹豫地推开门。
秋千上的雪不知何时已经被人打扫干净,她伸出手轻轻推了推,看着摇摇晃晃的秋千,想起很久以前,祖父将小小的她放在秋千上,在她身后轻轻推着她。
可她总不满足于祖父推的高度,总是叫嚷着让他推高些,再推高些。
祖父一边推秋千一边问她:“秋千荡这么高,我们阿雩不害怕么?”
她在秋千上高昂起头,十分骄傲:“我才不怕,我可是辅国大将军的孙女儿,将来也是要上战场杀敌的,怎么会因为这小小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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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的高度而害怕呢?”
祖父被她稚嫩的话语逗得哈哈大笑,道:“我们阿雩可真是巾帼不让须眉啊,小小年纪就要学祖父上战场杀敌了。”
身后有人落地的声音,她转身去看,才见观棋身形不稳,也不知是不是落地的时候踩到了冰上。见她看向自己,连忙站稳,叫了她一声:“小姐。”
颇有些滑稽。
魏初不由露出一丝笑意,道:“观棋。”
“在!”
“好久不见。”
观棋愣了愣,有些不自在地挠了挠头:“小姐还记得我就好,我以为小姐把我们都忘了呢。”
“不会忘的。”魏初最后打量了一圈这个她长大的家,转身走出小院,“走吧,该启程了。”
季玖在回阳待了不到十日,如今要离开了,却不知为何多了几分难以言说的心思,他骑马缓缓走出回阳城,看向身边始终不曾回头的魏初,又看了看回阳那算得上简陋的城门和站在城楼上无声送他们的人,最终也如同她一般,再没有回头。
离去的人已然离去,那他们活着的人,就要更努力地往前走。
他们押着拓拔汮和崔正一路往寒州出发,当下时节已入冬,西北本就更为寒冷,季玖骑马骑了一路,快到寒州时终于再坚持不住。
魏初这几日看着他同没事儿人似的,竟忘了他身有寒疾一事。
他们离开回阳时,罗松文原本备了一辆马车,可季玖瞧魏初并没有坐车的意思,便推拒了。这日途经寒州前一个县城内的车马行,观棋本想买一架马车,又被他给阻止了。
魏初见观棋苦口婆心劝了半天也拗不过他,直截了当地对观棋道:“去买。”
观棋得了令,一时也不管到底谁是正经主子,转头就去买了一架车,顺带着还买了手炉脚炉一应取暖物品。
季玖本不打算坐车,因为他觉得他坐车魏初骑马,显得他实在是有点……窝囊。
魏初看主仆二人磨磨唧唧好半天,观棋嘴都快磨破了也没说动季玖上车,下了马走到季玖身边,皮笑肉不笑:“殿下,请上车吧?”
于是季玖麻溜儿地上了车。
真正的笑和虚假的笑他还是能分清楚的,能分清楚就得识时务,谁让他打不过魏初呢?
罗江流的目光在魏初与马车之间几个来回,走到魏初身边小声问道:“阿姐,九殿下说你是他心上人这件事,不会是真的吧?”
魏初睨他一眼,言简意赅地警告他:“闭嘴。”
罗江流从善如流地闭上了嘴。
毕竟他也打不过魏初。
有了马车与手炉脚炉取暖,季玖极尽苍白的面色终于缓和了一些,也有了力气与方才不听他话的观棋算账。
他撩开帘子唤观棋到马车旁,十分认真地问他:“你今日说了几句话了?”
观棋:“……”
合着他们家殿下这个坎儿还没翻过去。
他认真数了数,闭上嘴不敢说话了。
季玖的心情这才好了一些,谁知余光瞥见前面的魏初回过头来,认真地向他讨教:“殿下当初在西羌与拓拔汮称兄道弟,到底是用的什么办法让他相信你的?”
季玖当机立断放下帘子,闭上眼睛装死。
他忽然想起在茫茫大漠中,他曾当着魏初的面,大言不惭地说自己的心上人叫做魏阿雩。忽然就想当场挖个洞钻进去,任谁叫也不出来。
偏生魏初还问他这样一个问题。
他当然不能回答,他要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