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光三十六年十月初一,寒衣节,昙州。
四方街上来往行人神色匆匆,此地为北澶与南舆交界之地,来往多为走街贩夫的生意人。
眼下雨势渐缓,路程短的趁这点子消停尽早赶路,长途跋涉的担心天寒路滑,索性都聚在街口的群贤楼歇脚。
酒楼内热气熏腾人声鼎沸,偶有几声叫好的喝彩声如洪钟,好不热闹。一位长须老者坐在矮几上,被一众人团团围住。
近身的一男子几两黄汤下肚,舌头都不利索了,喝道:“一口气挑战十七家战无不胜,还得了个打遍天下无敌手的称号?这程克青的行事也过于猖狂了吧?难道十几年前真没有能制服她的对手?”
老者咽下酒,长舒一口气,“正所谓乐极生悲,水满则溢,程克青为报屠戮师门之仇,连炸三封战书,季长青并不接战。终于等到掌上明珠季汀兰的生辰,兹州节度使府大肆摆席宴请宾客,偏偏在此档口间,程克青杀上门去点名要与季长青决一死战。”
老者笑道:“人在江湖嘛,总会结下点梁子,季长青认为是平常来寻仇的半吊子避开而不见,未曾想那女子单凭一人之力,勇闯使府,孤身提剑与之一战,打得响亮得很。”
有人道:“甚为奇怪,经此一战,打遍天下无敌手的程克青在江湖上销声匿迹,没有一人知晓她藏在何处。一代风流人物,从此竟成了个传说。”
老者抚须摇头,“可惜啊可惜。”
有人追道:“可惜什么?”
“这程克青不知使了什么招数,让季长青心甘情愿当场了结自己,该说不说,鄙人当年有幸在逐鹿大会上见过她一面,小姑娘年纪轻轻天赋了得,我老头子爱才惜才,这中原武林堪堪出了一位新兴之星,不曾想却是昙花一现,落得个如此下场。”
一年轻男子不解,“这逐鹿大会很了不起么?”
一旁的汉子放下一直在擦拭的长枪,抢答道,“这你就有所不知了吧?逐鹿大会四年一次,各大门派会派出门下的青年才俊比武切磋,我记得三剑山庄,有一年手无寸铁使得一根竹枝拔得头筹的......”
那男子挠挠头,努力回忆,“人称踏雪寻竹一点青,是同一人么?”
老者闻声点头,“不错,此人正是三剑山庄的程克青。”
“程克青究竟说了什么?能让大名鼎鼎的季长青甘心自尽?”
老者似乎早有预料,咂了口酒,“当年知晓真相的人,皆歃血为盟击掌为誓,绝口不提当年的秘密。”
持长枪的汉子站起来呵斥道:“老头,讲故事怎么吞吞吐吐的,这么多年过去了,有什么不能说给咱们听的?”
“就是就是,难不成还怕那季长青的魂魄来索命?”
老者睁眼,慢悠悠斟了杯酒,“我老头子若是能得知真相,也不至于沦落至此,我只能说,一切都是为了大舆。”
有人接话道:“嘿嘿,这还不简单,季长青怕是都能当她爹的年纪…啧啧啧,诸位都懂了吧?这程克青使得好手段,不然怎会……嘿嘿。”
“非也非也,我听说这程克青和鱼渊谷也是颇有渊源呢。说不定……一女侍奉两夫……”
霎时间,酒馆内好似一阵疾风拂过,“嗖嗖”两声。阵阵笑声戛然而止,适才说胡话的几人面色铁青跪倒在地,纷纷捂住喉咙,咿咿呀呀说不出话。
有大胆的人上前查看,这几人的喉咙之处插着细小的金针,针针封喉却不见血。
“这是......鱼渊谷的朝元针?”
酒楼内登时寂静无声,大家犹如惊弓之鸟不敢出声,老者起身凑近一看,拍手道:“这下好了,都成哑巴喽!”
有人小声道:“莫不是,这几人刚刚出言不逊...”
“鱼渊谷向来以避世自居,怎会出现在此处?”
众人听闻纷纷环顾四周,刚才把酒言欢亲如兄弟,此刻却心生间隙怀疑彼此。
方才声音最大的几人如鸟兽散,酒馆内登时安静了不少。
那长须老者将碗里的酒一饮而尽,鹰睛微眯,朝楼上瞥了一眼,随即拿起斗笠出了门。
二楼西边靠窗的位置,一男子身着素白色云纹织锦长袍,长发乌黑仅一根青玉簪束起,五官俊雅面色冷淡,彷佛周遭的热闹与他无甚相关。
此人正是鱼渊谷谷主谢耘,他上月得到线报,谷内从不外传的密药——灵津玉砂丹在昙州泄露,此番亲自前来便是为了一探究竟何人所为。
谢耘斟起桌上的太平猴魁浅啜一口,继而遥望向街对面的逢春堂。
即是医馆,又是女医学堂,近些年来,这逢春堂倒是在江湖上声名鹊起,培养了不少人才,众人将那云娘子比作华佗在世。
眼下他不过在此坐了半日光景,便瞧见一人提着“妙手回春天下第一”的牌匾上门叩首言谢。
纵使再声名显赫桃李不言,只要一旦和灵津玉砂丹扯上关系,他必须亲手了结,永除后患。
一黑衣男子俯首低声道:“谷主,等了半日,这逢春堂的云娘子也不见真身,要不咱们称作病人直去得了!”
“无碍,守株待兔总是要多些耐心的。”
“倘若......”无辙欲言又止。
“说。”
言简意赅,语气里却是不容置喙。
“倘若真是咱鱼渊谷出的叛徒,谷主意欲何如?”
此话一出,谢耘眉眼间雾霭重重,全然不见方才胸有成竹的清明,他默了一会,轻声道:“若当真如此,那就好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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逢春堂
医馆的内室,绕过红木嵌玉点翠屏风,一位身着天青织花纹袄衫女子在案几前写着药方,女子眉眼间透着三分英气三分侠气,皮肤过于白皙少了份血色,夹杂着些许病气。
“云娘子,阿肆提了两筐柿饼放在后门,说什么不也不肯走,非得让咱们收下。”
门帘掀起,探出一个圆脸细眼的少女,担心惊扰了屋子里人,讲话的声音轻言细语温婉可人。
云娘子将抵在眉间的笔杆拿来,两眉间留了个圆圆的印痕,远看像是点了颗红痣,见来人是望春,她眼皮也不抬,司空见惯道:“叫他别送了,有这些功夫好好在家照顾绣荣,你一会去提两包八珍益母丸给他,记着别收钱!”
望春倚在门框上,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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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为难,“我们轮番劝解了好久,他不听我们的,要不您去看看吧!”
见云娘子并未有拒绝的意思,望春拿起一件狐皮斗篷,上前紧紧包裹住她,自顾自念叨起来:“娘子也是心热,上月费了好大的力气救活了他媳妇,自此便甩不开这牛皮糖了,隔几日就来感谢感谢,您妙手回春救了那么多人,若个个都来感谢,把咱逢春堂门前的石板都能踩烂咯!”
云娘子笑而不语,望春托着她的手臂,两人信步朝后门走去。
尚未走近,便瞧着一男子团紧双手,来回踱步,不住地呵气。天寒地冻,呼出去的热气化成缕缕白烟。
望春招呼道:“阿肆,我劝不住你,把娘子请来亲自和你说!”
阿肆挪开箩筐的斗笠,讨好地展示出来,“甜的很。”
云娘子应道:“绣荣身子可好些了?”
“已经能下床了。她让我一定要把柿饼交到您手上,另外还有一物。”阿肆张了张口,还是从怀里摸索出一个藏青色的帕子,层层掀开,一枚金针赫然眼前。
金针周身匀称圆润,细若发丝,熠熠发光。
阿肆道:“那日若不是娘子拼尽全力,将阿荣从黑白无常手里抢了回来,只怕现在我也活不成了。这枚金针是岳父生前在兹州撑船营救到家的少夫人时,那家少主相赠的,说是金针一出,便可达成所愿。阿荣见娘子很是喜欢,才托我前来赠予您。也算是借花献佛了。”
忽然闪身一着碧青色流云纹罩甲的少年,抱着一柄玄铁宽剑,劈手夺取下金针,扬眉道:“我替她收下了,多谢你的美意!”
说着他打了两个响指,身后涌上三四个小厮,抬走了阿肆脚边的两个箩筐。
“好了,阿姐你还有什么吩咐没?”
四人八眼,面面相觑。
不等在场的人说话,少年连请带推将阿肆请走,这才双臂抱于胸前,眼神一点望春,后者心领神会退下身去。
院子里寂冷清清,少年垂眼浅浅一笑,将金针托在掌心,“放不下?”
“还是说你有什么难题,是需要鱼渊谷出面解决的?”
云娘子眼神清冷,紧闭双唇一言不发。
少年上前几步,将云娘子斗篷散开的绳子系紧实了,温声道:“阿姐,为了这一金针,你甚至不惜担着暴露行踪的风险,擅自使用灵津玉砂丹救人,你摸摸你的心口问问,是不是太过了。”
云娘子轻声道:“算不得灵津玉砂丹,只是我自己摸索仿照调配的丹药,功效不及其一半,况且仅此一次,他们不一定会寻来,那日你也在场,绣荣小产血崩如海,我怎能袖手旁观?”
此话一出,少年正在仔细收紧绳子的手指一滞,点点头答道:“也是了,你若天性是袖手旁观之人,在昶州时便不会搭救我娘亲,牵扯进临阳观的斗争,更不会受了吕道人所托,来临阳观救我,阿姐,你事事都先着他人,怎么不想着自己,难怪要委屈嫁给那无情无义之人。”
云娘劈手挣脱开,双目圆睁凌然道:“郎棋昌,你不要越矩!”
郎棋昌也不恼怒,歪头不以为然道:“程克青,我又不是外人,你怎么急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