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只沉甸甸的箩筐被郎棋昌收下,阿肆独独拎着一条扁担朝家里赶去。正所谓无事一身轻,完成了娘子千叮咛万嘱咐的任务,他归家的步伐也随之轻快了不少。
说来也是上天保佑,那日怀胎四个月有余的绣荣在阶梯上摔了一跤,顿时痛不欲绝血流不止,他六神无主之际,冲出门去,径直在路上拦下了一辆出行的马车,求求车里人借车马一用,他好去为命悬一线的娘子请大夫。
为何说是上天保佑呢,好巧不巧,那马车里的人便是逢春堂的云娘子,逢春堂的大名他还能不知晓?当下长跪在地上不起,恳求云娘子发发善心救人一命。
为救绣荣,云娘子衣不解带,整整耗费了一天一夜的心力,这期间,还让郎棋昌快马加鞭回逢春堂取了好些药物,这才救下绣荣的性命。
见他囊中羞涩,云娘子只是象征性收了十文钱,便托词有急事打道回府。阿肆心中明白这是为了不驳自己的面子。
为了感谢这救命之恩,他见了天的去送些时兴的蜜饯瓜果,这是绣荣的意思,不在东西贵贱,重在情谊。
回家的路不似来时挑着重物吃力,脚程要缩短一大半的时间。今日当是寒衣节,一路上有不少人在烧纸祭祀,青烟袅袅,带着些阴森之气。
阿肆拐过路口,远远瞧见自家门口挂着一白色的人影,看不见五官,这寒衣节时分,是人是鬼还真不好说,阿肆心惊肉跳,迅速扛起扁担,指着人影大胆试探道:“你……是人是鬼?报上名来!”
那白色的身影挣扎着起身,虚弱无力道:“劳驾您,我是南边发水患前来投奔亲戚的,家里人都跑完了,实在是筋疲力尽了,能否赏口吃食救我一命吧!”
看着那人呼出的气化成白雾,应该是活人了,阿肆放下扁担,上下一打量,这人穿得衣服布料绝非凡品,看来也确实是走投无路的可怜人。
自从绣荣在生死线上走了一遭之后,阿肆性情大变,立志要做一个乐善好施,广结善缘积攒功德之人,他上手扶起虚弱的男子,关切道:“想吃什么?你饿得太久,要不给你热点粥吧!”
那男子似乎也未曾想到,阿肆答应得如此干脆,他神情一滞,张了张口,轻声道:“都行,您好人一生平安。”
“客气这些做什么,出门在外不容易,一口吃食我还是给得起,别的我也是身无一物了。”
阿肆摆摆手,推开门,尚未入屋,里面传来一个柔软的声音,“有客人来么?”
“有位公子逃难此处,想讨口吃食,我来准备即可,娘子无需担心。”
那女子又抬着嗓子问道:“柿饼送出去了么?”
“云娘子说什么也不收,是棋昌出来帮着收的。”
“金针呢?那枚针,云娘子收下了么?”
阿肆叹了口气,扯着嗓子回答道:“也是棋昌收的。娘子你就别操心了,安心休息养病,我去给公子热点粥吃。”
里屋的女子收了声,不再发问。阿肆指着屋檐下一长椅,“你坐着休息,我去给你弄点吃食。”
说完便钻进后院忙碌去了。
整个院落只剩下白衣男子一人,见阿肆走远了,他站直了身子,全然不见方才虚弱无力的样子,他并未坐下,而是伸手拭了一下偏于一隅的长椅,一层薄薄的灰,应该平日也没什么人走动。
小小的农家庭院,颇有故人具鸡黍,开轩面场圃的滋味,
家里除了耕具,就是晾晒的箩筐、簸箕,斗笠,并不见常用的武器。
院子中间有一小炉子,坐着一煲药的砂锅,男子又将砂锅里的残渣捻起来凑近鼻尖闻了闻,不过是寻常草药的味道。
好像并未见异常之处。
他的身后悄无声息多了一位佩着刀身穿黑色长衫的男子,男子俯身小声道:“谷主,我方才视察了一番,未见灵津玉砂丹等丹药用过的踪迹,是否要单独去逢春堂一趟。”
此人正是鱼渊谷谷主谢耘,他装作逃难之人,光明正大进入阿肆的家,便是为了趁机仔细探查灵津玉砂丹的下落。
谢耘游目远处,良久,凝神道:“不急,免得打草惊蛇,此行需得一网打尽,不要贸然行动,功亏一贵。”
男子又问道:“谷主,确定是这家么?我看不过这不过是寻常农夫所居之处。”
谢耘微一颌首,侧目道:“他既然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去逢春堂表达心意,必然是有人救了他濒死的家人,应该就是里面那位病气缠身的女子,况且这屋子里一股丹丸的药味,完全不见草药制药的痕迹,索性不如投个巧来一探究竟。”
无澈脸色尴尬,猛然嗅了一口气,“为何我什么也没有闻见。”
“若是你能闻到,那我不得不怀疑,擅用灵津玉砂丹的叛徒是不是你了。”
“谷主,苍天可鉴啊!”他的声音陡然抬高,引得谢耘肃目横对,无澈连忙闭嘴收了声。
“早日处理完,早日归去。”谢耘抬眸望向远处,眉宇间添加了几分萧索。
无辙眼眸一转,看破谢耘的心事,压低了嗓子道:“您就别操心了,我走时已叮嘱妥当,让他们今日一定要多多烧些冬衣给夫人。”
“烧那么多冬衣做什么?她素来怕热又用不上。”谢耘笑了一下,清冷的眉眼骤然弯起,“还不如多烧些纸钱,让她自己买些糕饼吃食,她这人贪嘴,旁的没有都不打紧,吃是一定要吃好的。”
说着谢耘眉头一挑,提醒道:“冬衣是青色的吧?”
“谷主您就放一百二十个心好了,全是夫人生前喜欢的青色衣裳,再说,冬衣和纸钱,十三年来,咱哪一回少过夫人的了?清明中元寒衣节,再加上夫人的冥寿忌日,一样也不曾少过。”
谢耘面色清冷,抿了抿嘴,怅然道:“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些虚无缥缈之事。”
院落里传来一阵脚步声,无澈一个鹞子翻身飞上房檐,隐于暗影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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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肆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白米粥,两根蒸白薯,和一碟咸菜,张罗着:“来吃吧!家中无什么珍馐美味,不过是些日常的粗粮,但这东西管饱,吃了身上能暖和不少,快来去去寒气。”
谢耘看着阿肆手上摞得满满得食物,眼皮子跳得突突的,早知道就不说赏口吃的了,应该说借宿一宿。把他杀了直接开肠破肚塞进肠子里,也许还有可能吃完。
阿肆将吃食放在院内的石桌上,便坐下升火,烧起小炉子,架上洗干净的砂锅开始煎药。
谢耘捏起一块白薯慢条斯理地剥开,不动声色道:“方才听您家中人提到,有金针是么?在下略懂一些针灸医术,不知可否帮到您,也算是回馈您的恩情。”
只要能有机会把上那女子的腕脉,便可一探究竟是否服用了灵津玉砂丹。
“公子见笑了,那金针并非针灸之物,是岳父生前在兹州做船夫时,得了主家赏识相赠的,”阿肆将中药尽数倒入砂锅内,添了一瓢水没过砂锅内中药。
谢耘瞥了眼,全是活血化瘀补气血之药。他又漫不经心道:“兹州,我也有颇为相熟的船夫,说不定他们曾共同撑船过同一片河海。”
阿肆抱了两把干柴,一根一根塞进炉子里,问道:“岳父姓胡,对于他生前的事情甚少提及,只听说主家好像姓谢,不知是否认识?”
炉子上的火苗一簇簇窜出来,舔舐着砂锅。连带着谢耘的心也跟着咯噔一跳。
这家女子竟然是胡船夫的女儿,如此算来,那枚金针便是当时在兹州时,程克青昏迷不醒,自己束手无策,只好听从胡老大的建议,昼夜不歇地呼唤程克青的魂魄,她才不至于在路上撒手人寰。
那时为表感谢,自己特地赠予一根金针,承诺只要鱼渊谷力所能及之事,他决不食言。
恍若隔世,白云苍狗,这么多年过去了,那艘船上的两人皆逝去了,只余下自己。谢耘心下五味陈杂,沉默无言。
“怎么不吃,是饭菜不好吃么?”阿肆回头才发现,饭菜是一口未动。
“不好意思,饭菜很是可口,只是我饿得太久了,没有休息,实在吃不下一口。”
手里的白薯冷风一吹,变得僵硬冰冷,像块寒石。
阿肆手里的蒲扇摇得呼呼做响,他点点头,善解人意道:“对对对,我有时做农活饿过头了便是这样,你身上有钱么?怕是也无处可去吧,若是不嫌弃,不如在此歇息一夜,明日一早再去寻亲戚?”
谢耘道:“这样会不会过于劳烦?”
“你等着,我去知会娘子一声。”阿肆站起身子,“不过我家娘子心善,应该也无异议。”
阿肆朝里屋走去,谢耘垂下双眼,面色冷寂,伸手拿起桌上的蒲扇,继续有一搭没一搭地扇着炉子的风口,水汽四溢,药香弥漫,升腾起一缕白雾,
谢耘眨了眨眼睛,心中奇道:这水气,怎得直熏得人眼睛发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