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疾驰,荡起尘烟。
段蓄田勒马,在马车还未完全停下时,顾梦尧一把撩开布帘,径直跃下马车。双膝微曲,站稳后,阔步往医堂里跑去。
堂中呻、吟痛呼声不绝于耳,一片缭乱中,顾梦尧唤道:“俞大夫!”
段蓄田扔下缰绳,紧随其后:“娘亲!”
堂内铺满竹席,上面躺满腹痛患者,几位女大夫端着苦水往来,急得双足难以着地。离二人近些,女大夫顾不上手足沾染患者口中浊物,抬手指向后面:“俞娘去后门挡人去了。”
顾梦尧提着裙子,面含歉意,跨过病患,朝后门跑去,头也不回道:“段蓄田,你留在前堂,备好棉布,烧热水,准备一会往后面送。”
听段蓄田应答,故梦尧顺手捞起前堂桌上一裹银针,汗湿手掌在布包上留印。
顾不上额前被汗水浸湿的碎发,抬手随意一擦,转弯,她总算在后院回廊中,看到了拼命阻拦人往里闯的俞琳。
俞琳用尽力气,肩膀抵着陈必功胸口,丝丝红虫顺着她脖颈攀上面颊,可俞琳顾不上那么多:“走……出去,你不能进去。”
陈必功勉强留有人形,口中不停唤着云娘。
顾梦尧咬牙,在角落中寻到一根挑水的扁担,肩膀顶起,用力砸向陈必功肩颈!
陈必功向前倾顶的身躯一滞,缓缓回头,红虫如面具般贴在脸上,露出一双空洞眼。
趁机,顾梦尧小跑绕过他,将俞琳护在身后,强忍着因惧怕虫子,临口的尖叫,她指着陈必功,厉声道:“你,停下。”
“你要见云娘。”
一听云娘,人听话停下,红虫面似乎扭动更为剧烈,陈必功木怔地点头:“是,我要云娘。”
“可以,可云娘将要分娩,”顾梦尧深吸气,捏紧银针包,“此时堂内缺人,你要守在门前送热水。”
陈必功迟疑:“可……”
“云娘需要你。”顾梦尧笃定道。
子蛊已经将他吃成空壳,却秉着一口气,同子蛊较劲,致死,也想着云娘。
支持他破烂身躯的,是躺在里面的尸首。
良久,陈必功缓缓点头:“好,好。”
“云娘要我,”红虫面逐渐平缓,“我,我在门口,给云娘送,热水。”
顾梦尧点头。
俞琳反应很快,引着她进到云娘房间。刚入房间,就看到云娘侧头对着二人,双目清澈,笑颜如花。
顾梦尧拉住想上前的俞琳:“不要关切。”
“那不是云娘,”她快步走向床边,铺开布包,摆出一排银针,“云娘已经死了,躺在床上的,不过是一具活尸。”
床上本来盈盈生笑的云娘忽然不笑了,灵智增长迅速,蛊虫已能感受善恶情愫,挣扎扭动着踢动双足:“你坏,你坏,不要杀我!”
顾梦尧面不改色:“俞琳,按住她,我要施针。”
俞琳“啊”了一声:“你要为她引产?
“对,”顾梦尧按住云娘一只腿,“不及解释,还请俞大夫信我。席卷山荫的腹痛之症状,与她腹中……死胎,脱不开关系。”
在舒术堂做学徒几天,顾梦尧眸光总是柔和的,此时,却是俞琳从未见过的坚韧。
云娘挣扎更甚,喉咙里发出如婴孩般的啼哭,尖锐刺耳:“不要,不要,我还没吃饱,不要杀我!”
啼哭炸响,惊醒俞琳,她不再迟疑,施力按住云娘的腿:“我信你。”
顾梦尧颔首,深吸气,捏着银针的手颤抖渐停,心中天人交战,末了,却迎来了从未有过的平静。
她提针刺向云娘足底。
*
乔羽到沈苌楚的院外,忽然有人抓住他的脚踝。他低头看,珑依倒在地上,捂着腹部,面色凄惨:“仙……仙君。”
珑依粗喘道:“小小……小姐与舒术堂的……顾小姐一同出门,至今……未归……”
“快去寻,小小姐!”她爆出痛苦哀嚎,心系的仍是沈苌楚。
她本想去寻,却忽觉腹中剧痛,倒地不起。珑依狰狞,此时疼到连话都说不出口,生生晕了过去。
乔羽探她脉搏,打入灵气,片刻,一缕红丝从珑依眉间缓缓探出。
蛊虫。
还是子母蛊。
子母蛊丝丝入扣,子蛊寄生后啃食灵府,源源不断供养母蛊,潜移默化地挖空,最后连皮囊也不剩。
而腹痛如此剧烈,是强催母蛊,揠苗助长,提前将子蛊寄体吃干抹净。
乔羽抱起珑依,将人安置到沈苌楚房间。他再升腾至沈府上空,半髻发丝随白衣翩翩。夜风下,灵识探出,目视无阻,多半数丫鬟家丁都捂着肚子来回翻滚。
中蛊之人,不在少数。
何来的蛊虫,人又是因何中蛊?
乔羽不解,眉头紧锁,神识探查一圈,不见沈苌楚与肇斯行踪迹。他愈发心慌,转身朝着舒术堂腾飞而去。
医堂内,段蓄田端着滚水往后院赶,水面摇晃溢出铜盆,沾湿他的前襟。烫得他呲牙咧嘴,如此也不敢停歇。
却不料,一个转身,迎面撞上骇人的陈必功,红虫面溅上热水,蛄蛹着腾挪开。
露出森森白骨。
段蓄田吓得不敢呼吸,子母蛊中,第一个作养料的,已经快被吃成了骷髅。
陈必功伸手:“将……铜盆……给我,我,我给云娘……”
那双手爬满红虫,纷纷避开发烫的盆面,底下亦是节节骨架。
段蓄田憋气挤开陈必功:“不行,你不能进去。”
陈必功歪头,悉悉索索红虫从皮面上往下掉:“为,为何不行。”
“不行,就是不行。”段蓄田心中默念千万不要与这个蠢货生气,段蓄田不理会他,抬起膝盖磕门:“娘亲,顾小姐,热水到了。”
陈必功嗫嚅:“为何,为何不行?”
门刚开启,俞琳伸手要接时,房间内的云娘忽然爆发出更为剧烈的哀嚎:“必功,必功,你在门外,救我,救我,她们要杀了我!”
母蛊声音哀转久绝,可唯有守在床前的顾梦尧知晓,银针已经刺足三阴交二穴,会同太冲二穴,正值引产,此时发出叫喊的,已不是渐渐阖上双眼的云娘。
而是她腹中母蛊,撕心裂肺,似在作最后挣扎。
俞琳赶快,作势要阖上门。
母蛊唤,子蛊应声而动。
红虫覆面,已然看不清陈必功何种神情,他强行挤入门缝,爆发出巨大的力气,强硬撞开,将俞琳母子二人撞倒在地。
“陆蕴,陆蕴……”
“我,我来寻你,别抛下我……”
红虫游移着,将人形拱到床边,他颤巍巍伸手出‘手’——无数红虫凝聚,形成的一条触须,探向床上的尸首。
顾梦尧不敢回头,只求快些,再快些。她自小怕虫,此时却强行逼着自己,伸手拽向从云娘体内游移出的猫儿大小的,同水蛭相似的肉虫!
“噗嗤”一声,青光利影,乔羽一剑洞穿陈必功胸口。
他冷声:“递过来。”
顾梦尧闭紧双眼,忍住尖叫,将手中母蛊递出去。
乔羽单手结印,青光剑气划过,霎时间,肉虫化为坚石,四分五裂,落在地上,他紧随火决,将蛊虫烧成灰烬。
母蛊一死,子蛊也随母蛊一并消散,红虫作血肉的陈必功化作一只骷髅骨架,骤然散开。凄白色头骨咕噜滚过,恰好落在床上,迅速腐烂的云娘尸首旁。
恰好,两颗白骨头颅相依相靠。
倒真陪云娘去了。
乔羽手提清皎,洁癖作祟,满地狼藉着实令他反胃。他却顾不上,追问顾梦尧:“沈苌楚呢?”
顾梦尧惊魂未定,积压已久的情绪数在这一瞬间爆发出来,她跌坐地上,嚎啕大哭:“苌楚,苌楚她为了给我们争取时间,将万立果拖走了!”
“您快去救她,快去啊!”
*
万立果擎着沈苌楚白皙脆弱的颈子,将她提了起来:“你将我带到了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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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知道,”沈苌楚抓着万立果手腕挣扎,照着他脸啐了一口,“有本事,你也遁地啊。”
不辨方位,如何遁行?
贝齿与鲜血混在一起,她嘴中红白交融:“我做的如何?”
被气至极点,万立果眉尾抽搐:“好,做得极好。”
他可太想一把掐死这妮子!
万立果腰间一热,腰间悬挂的,作用操控母蛊的垂铃柳木牌凭空化为灰烬,随风飘散。
沈苌楚更乐:“母蛊死了呢,呜……”
颈间手掌收紧,不过多时,沈苌楚脸颊涨红,渐渐至红紫色时,万立果松手,毫不留情,将人甩到地上。
温凉呼吸混杂鲜血再度入喉,沈苌楚眼角发红,不受控制地呛咳。
“是,母蛊死了,”不费吹灰之力,万立果捏断幻锁,目光如剑,“本来想着,若沈小姐乖乖做母蛊容器,给你个体面,留那么一两日清明,将最后生辰过完,现在看,是我太过菩萨心肠。”
沈苌楚边咳边笑,轻松极了。
重来一次,似乎身上摇摇欲坠的巨石,总算轻轻落了地,她飘飘然,身体像是浮在空中。
沈府还在,爷爷爹娘也都在。
似乎,山荫也太平无事。
她已胜天半子!
就连肇斯行……
不,或许,应该叫他师兄。
相处如此之久,她好笨,为什么现在才发现,她捡到的肇斯行,是带着记忆来寻她的师兄呢。
他真是痴情,专程来救她这么一个倒霉的家伙。
甚至,连那块害他染上蛊虫的椒盐酥,还是她亲自喂的。
难为他了,瞒着她做了这么多。上一世被她针对,因她受情劫之苦;这一世来寻她,又被她拖累。
“长生,你话本写的好烂。”她哂笑道。
长生明明灭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此番自言自语,已然搅得万立果耐心全无,伸手去抓她,她也不反抗,反倒朝万立果摊开手掌:“蛊虫。”
万立果愣怔:“什么?”
沈苌楚白他一眼,缓缓走向他:“你要我当容器养蛊虫,总得给我蛊虫。我与同伴合伙砸了你的阵法,按你的性子,肯定会报复回去,我答应你做容器,你放过他们。”
万立果看着人靠过来,又气又笑:“你凭什么觉得你有的选呢。”
沈苌楚手背后,圆润杏眸弯成新月,顷身,嫣然一笑:“谁说我要选择呢?”
她可从来不会服输。
沈苌楚眸中闪过一丝冷光,迅速从头上拔下珠花,携赤色灵气朝万立果胸口扎去。
仅是珠钗,却挟满杀意与炽烈剑气!
沈苌楚,在此玉石俱碎意念关头,竟层层递进,突破几层大关。
她靠着一只珠钗,筑成剑基!
可如此,跨越层层修为,她又如何能成万立果的对手?
万立果挥掌,怒意催出九成九气力,掌携黑雾,打在沈苌楚胸口。
她被打飞,径直飞出三丈远,撞在一颗碗口粗的翠竹上。
那一刻,腹内如大手搅动,五脏六腑混作一团,她难禁吐出更多鲜血。眼前昏黑一片,万立果持杀气而来,鹰爪般的手,直冲她心腹而来!
沈苌楚眼睫颤动,再无起身之力,挣扎着将珠钗抵在脖颈处。
她才不要死在他人之手……
正要刺下,眼前白光一闪,漆黑周天似惊雷电闪,霎时灿如烈阳!
没有预料中的疼痛,就连抵在脖颈处,握着珠钗的手,都被一只冰凉的手轻轻攥住。
沈苌楚听到滴答滴答,似乎某种粘稠液体滴落的声音,滴在她裙裾间,汇作温热的溪流,淌进她掌心间。
谁?他怎么了?
她似目盲,什么也看不见。
冰凉的手再轻轻盖在她眼前,沈苌楚眼睫如翩飞凤蝶,轻搔人手心。
只听人颤声道:“别怕。”
“小师妹,别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