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北真(二)
    许云程不知多久没见到茶亭县的家,还有那些待他极好的老乡们,他们全都一一出现在他眼前,耳边充斥着欢笑声,玩闹声。

    忽然他闻到熟悉的饭菜香,果断地勾起了腹中的馋虫,然后听见有人在喊他:

    “喂!小哑巴,快起来!”

    还未好全的伤口又被踹疼了,许云程睁开惺忪的双眼,呆呆瞅着干草垫,身旁时刻落灰的土墙。

    他回神过来,自己已经没有家了,又怎会出现在茶亭县呢。

    他缓慢地挪动身体,整个人行尸走肉般前进,毫无生气。坐在门口吃着大饼的人见他来了,故意伸出腿,正巧碰上被绊了个趔趄。

    “哈哈哈哈哈哈哈……”良久不绝的嘲笑无情地砸在他瘦弱的身上,他握紧拳头怒视回去,以范大为首那些常欺负他的人不以为意,屋内其他人也视若无睹。

    他松开了拳头,自嘲地笑了声,能打又如何,他伸出去的拳头最终都会落在自己身上。

    此时还早,但北真人送来的饭已经被洗劫一空,就剩下些残羹冷炙。

    许云程兜起衣服,把碎成渣的饼全扔进去,他正捡着,面前出现一双脚,便下意识先把刚才搜罗的饼渣一股脑地塞进嘴里。

    由于吞得太快,饼渣又硬,着实让他噎得不行,惹他一阵干咳。

    “你慢点,现在没人跟你抢这些。”是个男人的声音,他的口音让许云程很熟悉。

    他抬头,认出了人。

    此人姓何,单名方字。许云程同他一个屋,却没有和他说过话,这名字是他听来的。

    何方掏出一块大饼和一个小水袋递给许云程:“吃吧。”

    许云程没有接过,何方一把塞到他怀里,顺势在他身旁坐了下来。

    “这是我好不容易从他们嘴里抢下来的,你就放心吃吧。”

    许云程仍旧无动于衷,他对何方在持强凌弱的人面前点头哈腰的样子就产生不了任何的好感,即便这人没有伙同他们一起对他拳脚相向。

    何方不管许云程是否理睬,自顾自地说:“我看你年纪不大,是哪儿的人啊,怎么来的?我见你第一面的时候,莫名感觉到一种亲切,觉得你是南赵人。我也是南赵人,家乡在一个很美丽的地方,还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叫茶亭,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过。”

    许云程一愣,扭过头去看他,再仔细听他的口音,确实像茶亭县的。

    “这个家乡我只待过几年,家父是做生意的,所以很早就随他出去了。唉,本想着老了以后能落叶归根,结果两年前在互市的时候不小心得罪了北真人,就被掳来这里做了苦役。”

    何方的眼神朝南赵的方向张望,望着这走不出的草原,又望出草原的尽头,他忽然觉得那土地上满是树木花草,风里满是茶香的家园就在眼前。

    “两年了,我再也见不到我的家人,他们大概觉得我已经死了吧。”何方的叹息里有无限的寥落,竟让许云程也跟着哀叹起来,他哀叹着不知何时才能为爹爹报仇雪恨。

    何方陷落在自己的情绪里,感知不到许云程的变化,因为他太久太久没有找到可以倾诉的人了,接着说:“这俘虏营里关押的苦役绝大部分都是南赵人,前段时间来了一些,我听说是因为战败。不管是什么原因,说到底都是可怜人。一开始我以为大家同出南赵,是自家人,可是现在你也看见了,根本不是我想的那样。”

    “他们怎么打我的,就是怎么打你的,但是我不怪他们,因为想要在残酷的地方活下去,就必须这么做。所以啊,你最好避开他们,可千万别年轻气盛的同他们对抗,那种下场比在北真人手里好不了多少。”

    何方转头见许云程发着愣,有些无奈:“你怎么老是不说话,难怪他们叫你小哑巴,莫非你真是哑巴?”他摇着头叹息一声,抄起工具就离开了。

    何方又停下脚步,给许云程最后一句忠告:“对了,别妄想着把这事告诉北真人,他们是不会帮你的。”

    这声叹息在许云程胸口堵着,手指抠着沾上饼面的沙子,他不信何方会有这么好心,同乡又如何,说不定他们是一伙的,现在就躲在别处等待他吃下这块饼,再来揍他。

    他还是放下这些,再抓起衣兜里最后一点饼渣咽下,起身去了马场。

    俘虏营的附近有着北真最大的马场之一,且都是骁勇的战马,这就是北真可以在草原上驰骋肆虐的最大底气。

    百年前的一战,两国约定好,盘马湾的战马要定期送去南赵,这让北真人十分憋屈。再后来一旦他们抓到南赵人,就会把人送来这里当作养马的苦役。

    渐渐的,这些苦役里,实力强硬、脾气暴躁的就自成一派,最开始聚起来一起抗争,后来发现无论怎么抗争都于事无补,便转为欺负自家人头上。

    北真怎么欺压他们,他们就怎么将气撒在比他们更弱小的人身上。

    逐渐的,就演变成一种惯例,一种规则。

    每日清晨北真会提供吃食,并且只有这一顿,这些人先将自己填饱,最后才轮到其他人。马场的活也一样,他们总是姗姗来迟,等别人都干得差不多了,才慢悠悠地散步着来。而北真人呢,哪里有南赵人自相残杀的戏,哪里就有他们。

    毫无道理的拳头,成为这里唯一活下去的希望。

    许云程似乎已经接受了自己是小哑巴的身份,从刚来这时的春日到现在深秋时节,他从未开口说过一句话。

    范大等人的刁难也不因他的沉默而收敛,把它当作一种默许,他们的拳头和咒骂仿若朔北的风沙一样在许云程的身上掸不干净。

    即便是深秋,盘马湾也早早的冷下来,眼看寒冷的冬雪就要在明日落下一般。

    俘虏营那破败不堪的屋子自然抵御不了风雪,所以许云程常常在夜里听见牙齿打颤的声音,不知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

    屋内不是没有火炉,但还轮不到许云程来享用,范大每晚睡之前先把火炉放在自己身边,而跟在他身边的小喽啰也跟着沾光,对他也就更恭敬了。

    许云程每每见着,心底一阵讽笑,又是一群周锁,一想到这个人,他便忍不住啐上一口。

    好死不死的,正让范大听见了,安静的屋内响起暴躁如雷的声音,范大指着许云程大骂:“你个小杂碎!敢骂起你爷爷我来了!”说着就要起身朝角落里冲过来。

    “诶,范大爷,别生气嘛!”何方见状赶紧拉住范大安抚起来,又把他拉到一边说起悄悄话。

    许云程麻木地等着狠狠揍他的拳脚,不知何方同范大说了什么,范大竟然没有找他麻烦。他看向何方,对方递给他一个放心的眼神后就躺下了。

    许云程低着头,有些吃惊,回味着刚才的眼神,心里很是复杂。在这人人怕范大,人人恭维范大的地方,大家只有看戏的份,可是何方帮了自己,他们不是一伙的吗。

    他紧闭双眼甩甩头,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许云程,你除了自己谁都不可相信,你已经吃过一次亏了。

    第二日醒来,毫无意外是冻醒的。

    许云程看着屋外狂风呼啸,卷起的沙土势必要将人吞噬掉。屋子里的人蜷缩在被窝里,贪恋着那点即将冷却的温度。柴火早已烧尽,火盆完全冷了下来,谁都不愿意去外头拾新的。

    盘马湾的马已经迁徙,他们不必每日都去干活。

    突然,外面响起一阵骚乱,盖过了风声。范大派出一人去查看,不一会,只见这人一脸欣喜的跑进来喊道:“发冬衣了!发冬衣了!”

    众人一听,撒开腿一窝蜂地蹿出去,扎进抢夺冬衣的行列当中。何方招呼着许云程一同去,瞥见他不愿挪动身体,便强行架着他。

    许云程出了门,远远地就瞧见了跨坐在马上的元真,他身姿挺拔,手握长枪,在风里也巍然不动,他的马也同样威武无比。

    元真许是感知到了那道目光,双眼与许云程对上,偏头对他的副将说了什么,然后骑马离开。

    范大穿上了保暖的冬衣,身上不再寒冷,他的精气神也跟着回来,转头就耍起了威风。

    许云程被要求捡柴火,正要动身时,有人拦下了他,他在一众好奇的目光走进了元真所在的主帐。

    这几月以来许云程的动向元真知道得一清二楚,他在手下的回禀中了解俘虏营管理的混乱,范大等人的恶行,最让他感到愤怒的是北真人无差别欺辱南赵人的行径。

    自他掌边防军权以来,一直秉承着善待俘虏,犯错一视同仁的原则。只不过不常来巡视,底下人就能公然违抗军令。

    许云程一进这屋子,压迫感就朝他袭来,纵使烧着火盆,元真的存在也让屋内温度下降几分。

    此次谈话,元真依旧屏退左右。

    “什么时候想说实话,只要你老实交代,我会让你离开这里。”元真暗自查许云程的底细,监视他的动作,竟没有任何线索,只得出许云程任人欺负的结果。

    离开这里,许云程心动了,但在元真眼里他身份不明,离开这里又能去什么好地方呢。

    “不知从何说起,那说说你身上这枚玉佩。”许云程的玉佩确定为北真之物,纹样也不是普通人家所能佩戴的,断裂之处圆润非常,看样子把玩了很久。

    许云程从衣领里摸出玉佩,酸涩感涌上他的鼻尖,这是他唯一留有念想的物件了。

    阿程,记住娘的话,当有人来问你这枚玉佩的来历,千万不要告诉他……

    许云程脑海里又想起娘的临终遗言,他又把玉佩放了回去。

    “我没什么可说的,我也不懂你问什么。”

    元真倒也不生气,他有时间耗着,走之前抛下一句话:“你想清楚之后,可以凭这个随时来找我。”他丢下一枚精巧的箭矢,还嘱咐他的副将元瀚亲自送人回去。

    许云程弯腰捡起箭矢,上面刻着一个“元”字,这是元真家族特有的信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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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瀚护送许云程回去后,又将范大喊了出去,二人不知说了什么。等范大回来时,他怒目圆睁,鼻孔呼出粗气,头上青筋暴起,下一秒就想将许云程提起来,要把他揍到吐血才肯罢休。

    “叛徒!”

    许云程无语至极,被冠上这么个名号,他却不想辩驳争论。一群昧着良心、胆小如鼠、助纣为虐的人,以武力和蛮横为道理,不比他许云程好上多少。

    自元真来后,俘虏营以一种诡异的和平相处到来年春天,积雪逐渐褪去,盘马湾马场的草地又重新长出,当大地不停地震动时,那是成百上千的马儿从遥远的地方迁徙回来。

    许云程喜欢和马呆在一起,觉得自己同它们是一类的,同情它们生来就做战马,不是上战场就是待在这封闭的马场里,辽阔的草原并不是它们的家;又羡慕它们,至少它们可以尽情奔腾。

    对于马的习性,来自他和父亲的闲谈,听着父亲与马的趣事,所以从小便想和父亲一样做个铺兵,可以走遍大好山河。

    可世事无常,物是人非,就是在这样的料峭春寒里,自己家破人亡。

    他照常地给马儿洗刷鬃毛,正听到旁边的人闲谈:

    “听说那个叫元真的将军可厉害了,去年和南赵打的那一战就是他指挥的,背水关可是有十多万人啊,说没就没了。”

    “是啊是啊,年纪轻轻的,战功可不少。”

    “我还听说,咱们的冬衣和每日三顿饭都是他定下的,否则我就要冻死在这里了。”

    “我见过他好几回,人是挺冷漠的,但看着不坏。”

    有个听不下去的,搭腔道:“啧,我说你们啊,怎么总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你威风,你怎么还待在这做苦役啊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

    此人撂下毛刷,振振有词道:“施点小恩小惠就算好,那怎么不放我们走呢。十多万人啊,全部杀光,咱们也是南赵人,总有一日我们也会被杀掉!”

    “那照你说……”

    “哼!照我说这些北真人就是贼寇!”

    “那你怎还穿着他送的冬衣,脱下来啊。”

    他挥舞着双臂,嗔怪道:“去去去,我这是为了保命。”

    许云程冷哼一声,继续刷毛,这样的场景不止上演过一次。

    “欸!我说小哑巴,你不是和那元真熟吗,你觉得他怎么样啊?”

    许云程不理睬他的奸猾语气,自顾地牵着马到别处去,没走多远,身后就传来打骂声:“大胆!谁让你们背后议论我们将军的,他可是北真的战神!怎么你们南赵人打不过全军覆没了,只会在这犬吠呢。”

    “南赵无将无才的,我们将军只是试探几回你们就信了,还真是蠢货。援军又到得太慢,是不是你们看见我们骁勇的北真骑兵吓得走不动了哈哈哈哈哈哈……”

    刚才议论的几个南赵人灰溜溜地跑走了,南赵援军到得太慢这几个字刺得许云程心口疼,当初那封诏令一下,恐怕天下人都会认为是父亲害得这场战争失败了。

    许云程刷完马儿的鬃毛,就坐在落日的余晖里,夕阳就像种在地上一样,云层很近,仿佛他伸手就能摸到似的,可他一伸手,才知道天是那样的远。

    周身错落的马蹄声听着很舒服,远处的马儿吃草喝水,它们的影子被拉长覆盖在他的身上。

    此时无人来打扰他,他的灵魂已经骑在飞快的战马上奔跑,这是他一天中最喜欢的时刻。

    “啊!”许云程背后传来阵痛,他闷哼一声躺在地上,眼前被一块东西蒙住。

    那种熟悉的脚力又回来了,范大恶狠狠的带着人来打他,许久不打,拳头都觉得生疏不少。

    范大报了那日被元瀚警告的屈辱,叼着草,哼着小调回到屋子里。

    眼中留下滚烫的泪水让许云程知道自己还活着,他颤抖地掏出脖间挂着的玉佩,轻抚着上面的纹路。骤然想埋怨起娘,埋怨起爹把他抛下,痛恨起这惨绝无理的世道,更加痛恨自己只会苟且偷生。

    可真相如天。

    他看见刚才骑着的那匹马已经离去,他被夹在这天地间,动弹不得。

    他合着眼躺着,躺到日落月升,躺到出现漫天繁星。

    “小哑巴。”

    是何方。

    何方依旧带着晚饭来找许云程,塞到他手上时还是温热的。

    他长叹一声也躺了下来,平静地说道:“有时候命运就是如此,它已经为你定好了所发生的一切,躲不开,逃不掉。”

    何方瞥见许云程眼角的泪痕,还未完全干透,又说:“但还有时候,命运是可抗的,就是结果可能不太好。”

    许云程睁开眼,他眼中倒映出炫目的银河。

    “想家吗。”

    许云程点点头,何方见他终于肯回应自己,心中无限宽慰。

    “想从这逃出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