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的那家戏馆叫紫竹会馆,私人的,老板是宁家少爷,宁储,戴远知的发小。虽说一起长大的,宁储实际要比戴远知小上一岁半。
紫竹会馆原是一座废弃戏楼,拥有三百多年的历史,那时候宁少爷想投资个项目,听人说起这座楼的历史,特地跑了一趟前门大栅栏,平城胡同多如牛毛,随便走进一条巷子就是一段历史,类似这样的古迹数不胜数,年份早,政府管不齐,私人出资修缮重整便能接手。
地方确实是好地方,却有个历史遗留问题:此处位于八大胡同,是老平城人都不愿提及的污点。前景不可知,宁储犹豫过,找了戴远知取经。
那时二十二岁的戴远知刚留学回来,基业不稳。他大哥戴怀知醉心医学,无意卷入家族纷争。四弟和五弟尚且年幼,理应这东宫之位该由他坐。只因他母亲是他父亲第二任夫人,出身普通,没有厚实的家底撑腰,他又长得过于异域,无端猜忌四起。家族中掌握话事权的老人们明目张胆排挤他,扶持三弟,若不是老爷子的罩护,他差点就从香港回不来了。
在这样内外夹击的困局里,光是防守远远不够,他日若老爷子不在了,无人护他,便是真正的死局。于是他精心筹划一盘大棋,静等时机主动攻击。
宁储找来时,戴远知忙的分身无暇,掩唇咳嗽几声,细细思考之后对他说道:“等我过两天去看看地方,再给你答复。”
宁储见他这娇弱样儿,“早知你身体又不适,就不来打扰了,好好的养着,这事儿再说吧。”
没过两天,宁储接到了戴远知的电话,“我看过了,放心,迟早能发展,大着胆儿的吧。”
他说的简单,宁储明白要没这个心,全可以推了去。后来外人说起戴先生都以“阴鸷冷酷”评判,宁储知道他骨子里生性温暖,并不是真正心冷手狠。
若真要沾上那个狠字,至多不过心善手狠罢了。这样的人,修的是菩萨心,行的是帝王术。佛心鬼手之人,世间难找,手段虽狠,达成的却是善果。
真正的高人一等。
*
宁储今天也在场子里,他们刚一坐下,就赶来了。
看到茉莉的时候,宁储一惊。
他们这圈的谁来场子里不带个女人的,但这事发生在戴远知身上就新鲜了。他是十足十的事业脑,为人谨慎低调,这圈子里有多少因为红颜佳人酿出过惨案,别人只道钱可以摆平,到了他这位置,人家不只是图他的钱,为名为利甚至是要命,比比皆是。
不是说他有多专情,而是他永远把大局和家族荣辱放在首位。知道他的都知道,他这样淡泊名利的人,并不会把自身名誉看的有多重,但是这一旦和整个戴家联系到了一起,他的名誉也不仅仅只是他的。
而外界流传的“戴先生风流成性”,也不过是早期家族斗争的障眼法。在戴先生还不是戴先生的时候,旁人都知戴二公子爱听戏,最爱往紫竹会馆跑,听的他高兴了还会往戏台上撒钱,那些角儿们最喜欢他来。
撒完了钱他就要个包厢,在里面一整天不出来。久而久之,有了他在包厢里寻欢作乐的传言。只宁储知道,他不是爱听戏,每回到紫竹会馆都是谈事来的。
后来他成了人人仰望的戴先生,谈事的地方多了,也不需要那些遮眼法,紫竹会馆也很少来了。来了也是真听戏,靠在他过去经常靠的凭栏上,听高兴了还是喜欢撒钱。
宁储边观察着两人,边打量茉莉。
这姑娘看起来年纪不大,长得真是俊俏,唇红齿白眼睛雪亮,举止大方,但到底年龄摆在那,身上那股未出尘的灵气直逼而来,就算什么话也不说的坐在这里,无端端给人一种轻盈震荡的感觉。
想来是来头不小的。
宁储猜测着,笑眯眯地为茉莉斟上茶,“我叫宁储,是这儿的老板,怎么称呼?”
“谢谢,”茉莉托着盖碗的茶船到面前,“叫我茉莉就好了。”
“茉莉?”好一朵纯净的茉莉花,真正人如其名啊。宁储朗声笑起来,茉莉也不知道他笑什么,就听他问,“茉莉小姐是本地人?”
茉莉点点头。事实上她祖父天津人,祖母老家在江南一带,并非土生土长在平城,这其中拉拉扯扯的又是一部好浩大的历史,茉莉也不是全都清楚,所以到这里就及时止住了。更何况祖母也说过,她在平城出生,就是平城人。
“喜欢这里吗?”宁储问。
茉莉抬头望下去。戏台设在一楼,他们在二楼视野最好的雅座,一张八仙桌,四面摆着青藤椅,唱的是《牡丹亭》。听宁储说,这戏楼是花了重资修葺的,明朝时的古迹,最大程度上保留完整,还原本来面貌。
“你看,”他指了指戏台,又说,“台上没安扩音话筒这些,只有整个楼够高够空,上下镂空,这声音跟流水一样,不需要借助设备也能听得到,这才是真正的听戏嘛。”
茉莉顺着看过去,发现戏台上确实如他所说,布景古色古香,声音也不是平常用扩音器听到的效果,更接近原始的味道。她之前都没注意过这些,被宁储一提点,陡然醒悟过来。
她有些渴意,端起杯子喝了大半杯,眸子像是水染般生着光,由衷佩服说:“好厉害。”
戴远知握着壶柄为她续上茶水,垂眸笑着说:“你拿这套说辞骗了多少小姑娘?”
宁储故意不接他的话,对茉莉说,咱今儿听这牡丹亭,实际上这里面有一番讲究。这城里的公子们都这口味,带上个美人儿往旁边一坐,唱的内容无人关心,不过是爱那套附弄风雅的腔调。
听罢,戴远知将手里的菜折子往桌上一放,抬眼瞥向他,轻轻的一记警告,并不说什么。
茉莉全然没有注意到这细节,也没听懂宁储的玩笑,她只捡自己感兴趣的地方,楼下旦角唱着“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祖母爱听曲儿,她有一只收音机是专门用来听小曲儿的,每次那小盒子里放的时候,茉莉便会乖乖趴在旁边认真地听。
小时候听到这段:“姐姐,后面那答儿讲话去/转过这芍药栏前/紧靠湖山石边/和你把领口儿松/衣带宽/袖梢儿揾着牙儿苫也/则待你忍耐温存一晌眠……”是听不懂的。后来等到能听懂的年纪,才知道这都是让人耳热的词。
她的耳朵日日夜夜浸泡在婉转的唱腔里,时不时也能哼在嘴上,虽然唱的并不标准,外行人听来也是好听的。那些达官显贵们在这戏馆子里,成日反复听着这段,哪能听不懂的,大抵是没放在心上罢了。
“想吃什么,看看。”戴远知把菜折子递到面前,打断了她的遐思。
这折子和一般的菜谱不一样,厚厚的,手掌那么点大,像翻奏折一样打开,每一折写着一个菜名,没有价码。
这些菜名呢,更是看不出名堂来。
茉莉研究了好一会儿,终于忍不住地,指着其中一道菜开口问道:“鱼跃龙门是什么?”
宁储抓起一颗花生米仰头往嘴里扔,没接住,他就翘着二郎腿跟茉莉解释起来:“这其实就是一道鲍鱼汤,吃过吗?”
茉莉摇摇头,指旁边的菜名问:“那这海底月是什么?”
“扬州狮子头。”宁储答。
这是一道淮扬名菜,茉莉听说过,吃倒是没吃过。
他们说话的时候,戴远知侧身倚着栏杆,往大门口瞧着,似乎在等什么人。
茉莉来了兴趣,又问:“嫦娥奔月呢?”
这时,戴远知转过头来,接道:“酒酿丸子。”
茉莉不解:“酒酿丸子就酒酿丸子,嫦娥奔月,这哪里像了,就不怕客人们说诈骗?”
宁储笑她还是太年轻。
茉莉更是奇怪了,这跟她年轻不年轻有什么关系?
戴远知第二次帮她斟茶,漫不经意的:“菜名讨个好彩头,客人吃的高兴,主人生意也红火,至于到底是不是那回事,谁又会在意?自古以来都是这么个理。”
茉莉云里雾里,细细将他的话反复咀嚼了几遍:“这和说吉祥话是一个道理?”
戴远知笑了笑,并未作声。
宁储拍了拍手,“没错,是这么个理儿。”
有几道脚步声从楼梯口传来。戴远知听了会儿,转过头问茉莉:“吃涮肉吗?”
这些菜名和词牌名似的,花里胡哨,看的她眼花。茉莉如同解放一般,将折子一合,爽快道:“好。”
戴远知看向宁储:“把你那满汉全席拿来。”
宁储惊讶:“能吃得下?”
戴远知淡淡瞥他:“管这么多?”
茉莉见他起身要走,目光紧跟着,戴远知笑着低头望向她:“离开一下,慢坐。等我回来,还想听你讲讲你那个……”
他余光瞥了眼暗笑着看戏的宁储,不再往下说。
茉莉却知道他想说什么,就是她被前男友劈腿的故事呗,这本没什么,他这样的欲言又止似两人真有些什么。想到这,她不能再装从容,只低头端着茶杯抿着,含混地点了点头,算是应他的话。
耳边传来他对宁储的话:“在这坐会儿吧,帮我陪陪黄姑娘。”
遮在头顶的阴影消失了,茉莉抬起头,视线追着他的背影离开,心想着,原来他今天特地过来不是专程为吃饭的,而是有别的更紧要的事。
“他已经好久没来这儿谈事了。”
宁储的声音听起来像追忆往昔,神情很是感慨,茉莉的注意被拉了回来。
她托着下巴侧过头,眉眼在光下闪动,“看起来你和赤华关系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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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华?”宁储表情像听到了笑话,一口茶水差点喷出来,“这是什么名字?”
茉莉楞了楞,“那你叫什么?”
“当然是远知,还能叫什么,总不可能是亲昵词儿吧?”说完,宁储恍然大悟,这“赤华”可能就是两人之间的昵称,就跟那宝贝儿一个意思。
马上改口道:“那就叫赤华,我们也这么叫。”
茉莉觉得怪怪的,又说不清楚哪儿怪。
宁储又问:“还在上学?”
茉莉答他:“今年毕的业。”
说话间,服务员推着满汉全席进来了,三辆小车,塞得满满当当。转眼间摆满了一桌,还放不下。她终于明白宁储为什么会担心吃不完了。
宁储问她,你俩认识多久了。
茉莉说,没多久。
宁储笑,你对他的事情了解多少?
茉莉想了想,只知道他在香港留过学。
宁储说,看不出来你是胆子这么大的人,对一个什么都不了解的人这么信任,敢跟他到这种地方来?
茉莉答不上来,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也许因为有老太太作保,又也许还有更深的原因……但是这地方又不是什么见不得光的场所,不理解为什么要这样说。
她端着杯子喝了口水,仰头对宁储道:“不就是听戏,有什么不敢来的?”
宁储摇头大笑,连连说:“能来,能来。”
这时,楼下已唱到了最有名的那段,游园惊梦。
宁储是地道的平城孩子,好客,又爱面子,上下打点,安排的妥妥当当,戴远知把人交给他,也确实想得周到。
一顿饭下来,三分之二的时间都是宁储在说,没有一句话能被他掉在地上,还要兼顾着夹菜涮肉盛菜,茉莉只顾听他讲,埋头吃。
话题大多是和戴远知有关。宁储从他在香港留学开始说,讲他在那里多出众多受欢迎,读书也好,社交也好,他要做就能做到最顶尖。后来回国不顾家里反对,退掉了家里安排的婚约。关于那段往事,宁储还要再详细说,戴远知走了进来。
茉莉正听到兴头,抬起头在蒸腾如白雾的水汽后面撞上了他的眼睛。
“在说我什么坏话?”他将手臂上挽着的大衣搭在椅背上,笑着在对面坐下。
“事谈完了?”宁储问道。
戴远知歪靠着椅背,揉着眉心,看起来有些倦乏,长指遮着脸,面容在阴影里看不分明。
他似不欲多说,只轻嗯了声。
茉莉脑海里却在想着方才宁储的话。她有很多的疑问,那婚约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婚约,赤华是他的名字,那远知呢?看他这身打扮和派头不像出身普通,这年头能留得起学的,家里至少得小富,他应该不差钱,既然这样,为什么还要替别人办事?
她模模糊糊的感觉,赤华不简单,但到底哪里不简单,又说不明朗。
这疑问一直延续到了这餐饭的尾声。
她是第一次与他吃饭,发现他吃的很少,也有可能是刚才吃过了,倒是不时的让她多吃,给她介绍每道菜的历史和来由,极尽耐心。这三小车的菜几乎都是她吃的,却还有很多剩下的,她看不得浪费,揉着撑饱的肚子叹息,要是能打包就好了。
戴远知温声开口:“过食伤胃,吃不下就别吃了,肉放过夜不新鲜,下次再接你过来吃就是。”
走出戏馆,夜色更浓烈,秋风穿过窄巷,月光生冷,茉莉拢紧衣襟,一件带着体温的大衣盖了上来,一愣之下,茉莉抬起头,对上了月光之下那双灿若星辰的眸子。
戴远知带笑道:“今天晚上宁储都跟你说了些什么?”
茉莉望着眼前这张瘦削白皙的脸,脑海中如星星般掉落了很多很多画面。有他在港大陈词激昂的全英文演讲,也有他力排众议果决退婚,亦有在图书馆通宵达旦刻苦钻研,在谈判桌上气定神闲运筹帷幄……还有眼前,这样温柔的眼眸望着她。如杳杳银河不可摘得。
她捏紧着他的大衣拉向自己,那感觉像是完全罩在了他的怀抱中,她像浑然没有察觉到这个动作似的,笔直注视着他道:“他说了一晚上你的故事,”停了停,她特意补充,“过去的故事。”
戴远知看了她片刻,蓦地轻笑了声。
突然生出逗弄的兴趣,他俯下身,那声音到了耳边,极近:“我的故事可不白听,想好了拿什么来换吗?”
带着体温和浅淡香水的气息,同身上这件大衣一道,夹击着她。
茉莉肩膀微微一颤。
“吓到了?”戴远知凑近了些,似漫不经心般,顺手将她散落的碎发撩去了耳后。
在茉莉还没来得及反应时,他收回手抄进口袋,直起了身:“去车上给我讲讲你的故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