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高澄意想象过很多次,当那个小孩子心态发作撒下的谎言被戳破时,她的脸上会露出什么表情。
难过?失望?不在意?
他本以为他能足够冷酷地欣赏姐姐所有的悔意与难堪,恶劣的谎言之下,他想冷漠地刺伤她,嘲笑姐姐是否眼盲心盲,寂寞到能把亲生弟弟当做陌生异性暧昧。
然而事到临头,他一句也说不出口。
图柏冬茫然回头的那个刹那,高澄意直视着眼前笔直的公路,袖管下握紧的手背上,隐隐凸起淡青色的血管。
转弯镜中映出的是姐姐霎时泛红的眼底,社会摸爬滚打过的她掩饰泪意的速度极快,在外人看来她神色仍然如常,可身体里的血缘拥有特别的敏锐,高澄意从她敛去的神情中,仍然捕捉到了那抹转瞬即逝的阵痛。
是痛没错。
她难堪,失望,且不理解于他居然真的坐实那个恶劣的捉弄。
血亲的弟弟披上陌生人的表皮,对她说出无疑是悖德的暧昧之言——他并非漠视人伦纲常,只是单纯把这当成怨毒的利剑,狠狠地扎往她的心间,指责她居然连血缘兄弟的脸都彻底遗忘。
这的确是最让人费解又最优柔寡断的报复,就连高澄意自己也无法理解为什么他一丝一毫成功的快意都没有。
沸腾的血液如数冷却在姐姐泛红的双眼之中,高澄意扯走隐约意识到什么的图柏冬,他用力地皱了皱鼻子,难得觉得迎面吹来的海风凉得刺骨。
姐姐如他料想的那般被他的谎言刺伤,情绪为他牵动,他理应是居高临下的胜利者。
然而时隔多年,在察觉到姐姐泫然欲泣的那刻,高澄意仍然觉得自己被禁锢在当年小小的身体里,年幼的他与现在重叠,他望着姐姐滑落泪水的脸颊,心脏像是被一只手慢慢攥紧。
你遗忘我。
你抛弃我。
你来见我。
就像姐姐与他之间不可逾越的时间差距,他在姐姐面前,永远都是个不懂事的输家。
他那天准备的台词本是一把准备狠狠插往姐姐心上的淬毒之刃,可出口时他却迟疑,最后模棱两可地问了个似是而非的问题。
是姐姐的存在把他变得软弱。别人眼里捉摸不透无所不能的高澄意,唯独在姐姐的眼前,就毫无道理地会变成那个连话都没法坦率说出口的孩子。
我恨你。我想恨你。
你会恨我吗?还是不会?
你将如何看待这样揣测你试探你的我?
认定姐姐会被自己的态度所伤,事到临头又为见到她的眼泪而闷闷不乐——血缘究竟是多可恶的东西,给予他如此盲目的自信,笃定即便时隔多年、就连父母的葬礼都不去,姐姐仍然会对他的一切情绪有所反应。
高澄意冷冷地呼出一口气,海风吹乱他稍长的额发,露出他与姐姐相似又不似的眼睛。
图柏冬闷头跟上,他插着兜,欲言又止地看向室友愈发阴沉的神情。
“澄意。”平常都要打趣卖嗲地喊几句兄弟的图柏冬叫住高澄意,声音压得有些低,是他一贯说正事才有的语气,“问你个事。”
“刚才那个,我没猜错的话,你姐?”
图柏冬单刀直入。
高澄意沉沉地望图柏冬一眼:“对。”
“很容易看出来吗?”
说完他抿了抿唇,半晌,望着夜晚乌黑的海,像是无心一句提问。
“你跟你姐长得有点像,一开始不确定,看多几眼就大概能猜出来。”图柏冬摸摸鼻子,想起那个姐姐望着澄意喊出了自己的名字,联系上之前室友语焉不详地提过家事,他便模糊猜出几分缘由。
高澄意不带感情地扯了扯嘴角,是笑,也像咬牙切齿的自嘲:“她就认不出来。”
综联的预选赛只剩最后一周,图柏冬除了叹息还是叹息,虽然他姑且对高澄意消化情绪的能力还算信任,但节骨眼碰上这种事,他也不敢打包票高澄意能不被左右。
图柏冬叫住高澄意,迟疑着开口:“我家就我一个,可能我站着说话不腰疼,但是……”
“不是我说你,兄弟,这事儿你干得真有点畜生。”
不远处球馆的训练声已经可闻,图柏冬伸手去勾高澄意的肩膀,握住用力地摇了摇,长话短说,“是,连弟弟都认不出是有些说不过去。时间过去这么久,哪怕大家都有新家庭了,姐姐还是你姐姐,装陌生人整她玩报复就太小孩子气了。”
高澄意没说话。
如果真只是装陌生人倒也还好,偏偏他坏也没能闷头坏到底。
因为是姐弟,所以他紧急刹车,堪堪悬崖勒马。
也正因为是姐弟,他补救之余,不慎踩在一条不该触碰的线上。
19
跟队的经理事务繁多,在集训期间要基本日日早起。
冬天的凌晨六点天还没亮,球馆却已经亮起大灯。
方纯一开始还不能习惯,经常睡眼惺忪地按掉闹钟狂奔去场馆。好在将近三周的磨合下来,她终于慢慢适应了作息,甚至还能帮着教练盯住队里几个起床困难户。
昨晚队里有自主夜训,方纯好笑地想着今天肯定又要睡倒一片。
在教练到之前,她就姑且放放水,帮前辈们尽量瞒着吧。
然而在她迈上楼梯时,便已听到5号馆内球鞋摩擦地板的嘎吱声,以及篮球落地时她听惯了的特有回响,砰砰,像是与呼吸不谋而合的第二心跳。
方纯握住厚重隔音门的把手,未等她往下压,门把便自行转动。
场馆的门是朝内开的,方纯急忙松手,免得被带得踉跄。馆内明亮的光线随着猛然变大的缝隙漏出,原本被隔绝的热气与声响同灯光一齐,骤然外流。
开门的人头上顶着一块洁白柔软的长毛巾,他汗津津的黑发被压得凌乱铺盖在眼睑之上,唯有高挺得不真实的鼻梁两侧,那丝丝缕缕的黑发才微微分开。
“早。”
同样带有湿意的还有他的声音,那让平淡与刻薄能够奇妙共处的嗓音难得有些哑——想必是剧烈运动后的干渴导致,擦过头顶时激起耳廓一阵轻微的酥麻。
方纯猛地低头:“早、早上好,澄意前辈。”
她侧过身让高澄意出去,脑子还沉浸在巨大的冲击中没反应过来。
然而这种奢靡的视觉盛宴还在变本加厉地进行,视线之中另一只线条分明的手臂撑在门框之上,堂堂正正地拦住了她的去路。
同样有汗水从那起伏的线条之间滑落,方纯的视线愣愣地顺着流畅的肌肉一路往上,对上图柏冬似笑非笑看着她的脸。
他利落的脖颈上也挂着一条纯白的毛巾,正好半遮住宽大的球服领口。
图柏冬垂眼看她略略发红的脸色,神情有些揶揄:“早啊,方纯。”
她忽然对当初球队经理的筛选为何那么严苛的理由醍醐灌顶。
大学的年纪着实暧昧,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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们脱离少年,但又还未算真正成熟的男人,像是青涩的禁果彻底转红的那刻被永恒冻结。
队内虽然没有明令禁止恋爱,但目标是每年综联冠军的强队自然懂得这个不便明说的吸引潜规则。使用低年级的男性经理成为球队的默认条款,方纯自发跑了好几趟别校的练习赛和技术赛,帝京是联赛圈里为数不多有女性经理的球队。
一大早就被荷尔蒙如此攻击,哪怕方纯心无旁骛,这一秒也身不由己地分神。
“您也早,柏冬前辈。”从某种冒着泡泡的奇妙震撼中回过神来,方纯抬手拍了拍脸打气,半恼地抬眼望向图柏冬,故意用了生硬的敬语别扭道,“劳烦您高抬贵手,放我进门。”
刻板认真的后辈逗一下即可,惹过头了容易发毛。
图柏冬笑呵呵地松开手,好让方纯进来,随后缓着步子跟在甩着马尾的经理身后,学不乖似的又调笑道:“刚才怎么看呆了?”
场馆内提前来早训的队员比方纯想象中要多,不光首发,替补也全部到位。就连有几个前两周还要方纯红着脸闯进男寝,把他们从床上拽起来的大三前辈都在。
“因为没见过澄意前辈那样。”方纯点完人,从口袋里取出哨子戴到脖子上,倒是老老实实地顺着图柏冬的调侃开口,“我搞不懂澄意前辈在想什么,赛前还旷了半个月练习,看着也不好相处,我一直很担心他会不会没干劲。”
“我第一次见到前辈们这么拼命……预选赛的实感突然来了,我很紧张。”
她用力抿了抿嘴,抬起手给图柏冬看她濡湿的掌心:“我每天睡觉都在想还有没有我能做的事,看到前辈们努力的样子,我又高兴又害怕,甚至贪心地觉得只有拿到大满贯才能配得上我们付出的努力。”
“合格的经理不应该有这种想法,尤其是我们抽签对阵的是国立,那可是去年的冠军……所以我耐着性子去看了八强预选赛输了的话,市赛可能会碰到的对手。”
方纯的声音越说越小,她低着头,盯着眼下那双有磨损痕迹的球鞋。
图柏冬耐心地等着她:“所以呢?做好了输的准备?”
方纯的嘴唇动了动。
她抬眼:“我想赢,前辈,我希望我们能赢。”
图柏冬笑起来,掌根带着点薄茧的手很轻地在她头顶揉了揉:“这就对了。”
“澄意前辈也是这么想的吧?”
他笑嘻嘻地望着方纯的背后挤眉弄眼,学着她的口吻讲话,另一只手稳稳地接住抛过来的一瓶还冒着冷气的功能饮料。
而方纯的怀中也落入了一支纸盒装的苹果汁。是她在自动售货机买过三次的牌子。
方纯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把怀里颠簸的果汁接稳。
出门买水回来的高澄意仍然没什么表情,原本罩在头顶的毛巾被他取下侧挂在肩上。
也还是这个从来都让人费解的高澄意,破天荒地点头肯定图柏冬的话,漆黑的双眼里有罕见的执拗。
“我不想输。”他说。
“你怎么打气的话都不会说?要说我们能赢好不好。”图柏冬用手肘好笑地捅捅高澄意,另一只单手开瓶,曲起手指勾着瓶口,水位以恐怖的速度下降。
方纯手足无措地跟高澄意道谢,然而但经理的本能让她脱口而出的第一句话是:“柏!冬!前!辈!你刚训练完不可以喝冷的!”
“走走走训练去!”
图柏冬笑着推高澄意说快跑快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