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仲春
    兆国五十二年四月初十,滁州城昨夜刚下过场雨,树上残留的雨滴将绿色放大,街巷之间的湿气也尚未散去。

    今日,是沉竹作为细作出嫁的日子。

    赵家的下人一早便候在了沉竹的房门前,时刻看着天色,准备掐着天刚亮的时刻敲响房门,叫醒这位幼年走失,重回赵家不过一年便要嫁人的小姐,开始梳妆。

    巧的是,正当领头的丫鬟准备叩门之时,那位平日里少言少语、性子孤僻的小姐正好打开了房门,招呼他们进房梳妆。

    “进来吧。”沉竹身着白色的寝衣,披着发,边打着哈欠边说道。

    在潜入兆国并成为赵叶芊的一年间,沉竹为了减少不必要的情况发生,鲜少同人交流,赵父赵母及一众赵家管家下人,也就当她是幼年走失造成的心理创伤,无人起疑。

    也因着这样的原因,赵父赵母怕生人惊扰到自己的女儿,并没有安排丫鬟在其左右两边服侍。

    但到底是出嫁,赵母放不下对女儿的担忧,还是遣了两个靠谱的丫鬟近身服侍,随女儿一并去霍家。

    沉竹在昨夜绞面之时,方才初见这二人。

    现下,名叫沁兰的丫鬟正专心致志地为她挽发,另一位名叫沁菊的丫鬟则在面前抿着嘴认真地为她描眉。

    日光越来越多的洒进窗子,梳妆也接近尾声。

    沉竹微微低头对着铜镜打量着今日的打扮,铺了十足脂粉的面庞,正红色的口脂,配上头上沉甸甸的足金的簪钗和衔着白玉的花钿,意外地让她原本清冷的容貌多出几分妩媚来。

    她的手抚上花钿正中清透的白玉,有些出神。

    赵家是兆国南部有名的富商,沉竹来到赵家的一年多时间内,将自己前半辈子听都未听过的奇珍异宝见了遍。

    不一会儿,赵母来到了房中,她试探着亲热地握起自己女儿的手,见其没有退缩的反应后,放心地将自己的手包裹住沉竹的手。

    “芊芊今日真美。”赵母慈爱地看着她,声线平稳,但眼眶却禁不住有些湿润。

    “母亲。”

    沉竹没有母亲,她自幼便被朱国赋凌司当作细作培养,但当看到赵母眼中的不舍、担忧、欣慰等一众复杂又真实的情感时依旧动容。

    “时候不早了,该到正厅去敬茶了。”

    沁兰一路扶着她来到正厅,赵父已然坐在主椅之上,两旁还有些请来的亲友,虽顾忌着她的性子未请太多,但也足够热闹。

    沉竹独行至赵父赵母面前,行礼后跪在红色的喜垫之上,接过喜婆递来的茶盏,开始敬茶。

    敬完茶后,赵父赵母简单嘱咐了几句,喜婆边引着她转身出门上轿。

    离开赵家的流程比沉竹想象中要快得多,在她正式迈出赵家门槛的那一刻,沉竹还是有些难过。

    鼻头发酸,她尽力控制着,但依旧不可避免的落了一滴泪下来。

    在赵家生活的一年间,赵父赵母将很多爱都灌注到了自己,这个“亲生女儿”身上。

    那真正的赵叶芊在何处?

    沉竹在赋凌司接受任务之时曾向司使问过这个问题。

    “大抵是在哪个冬天冻死了吧,司里的线人在街边发现了她的尸体,后来核实了她赵家千金的身份。”

    这是沉竹得到的答案。

    沉竹弯腰坐上了喜轿。

    前来迎亲的人她曾在司使递给她的画像中见到过,此人名叫章征,是她未来夫君当下在整个滁州城内关系最好的人,也是同其一起在战场征战的战友。

    随着一声吆喝,轿子稳当地开始前行。

    喜轿之内,沉竹的四周都被扰人的红色包围。

    她垂眼,将视线聚焦在手中拿着的遮面的羽扇之上,脑中细细捋过她所得知的关于夫君霍间重的信息。

    霍间重是现下兆国战场上不容忽视的存在。

    父母早亡,家中只有一亲妹,自己靠着在边疆沙场之上搏杀出来的军功赚下了守平将军的官职。可寒门的出身让他无法成为兆国国中待嫁贵女的最优选。

    此时愿意将一未谋面的富商女迎进门庭,除去赵父赵母及赋凌司对她的婚事在明处或暗处的努力,沉竹只能想到图谋钱财这一种可能性,毕竟要想从滁州去到燕京做官,还要在燕京站稳脚跟,一路上少不了要散去些家财,更何况如今战火纷飞,兆国朝中上下的开支各级官员的俸禄都有或多或少的缩减。

    不可避免地,街道上热闹的声响和在转弯时不甚平稳的轿子还是晃走了沉竹的一点心绪,她想起司使交给她的其他待嫁人选,有城中的统领侍卫,也有尚未娶妻的当地小吏,甚至还有现下坐在马上领着队伍去往霍府的章征。

    赋凌司为她所设定的目标人选无一不围绕着滁州城内政治与军事的中心。

    沉竹曾将那名单之上五六个人选的样貌、年岁、身份、家境、交际等内容都熟记于心,在自己的婚事未尘埃落定时常常回想记忆。

    因而她记得,霍间重是司使交给她的那份名单上的最优选。

    不知不觉间轿子已然停稳了,喜婆牵着沉竹的手下轿,章征下马来为她引路。

    霍府从门槛处到正厅的距离比赵家的要短上不少,沉竹端正地举着羽扇跟着身前章征的脚步进入霍府,深红色镶边的玄色裙裾在随着她的步伐稳重地摇曳着。

    她缓步走着,铺在黑色砖石之上的朱红色毛毡地毯从门槛处就一直蔓延。终地,抵达了举办仪式的正厅。

    沉竹抬眼看到了那个穿着与她同等式样婚服的人和那张在画像上就已然俊朗的脸。

    周遭喜庆的红色和喧闹并没有将霍间重脸上的肃杀之气柔和,其嘴角上扬的弧度让沉竹辨不出他是否在笑。

    尽管面上有着几分冷淡,但他依旧向面前的新娘伸出手,将沉竹带至自己的身侧。

    “一拜天地——”

    二人转身朝着门外还算得上亮堂的天光躬身。

    “二拜高堂——”

    再转身,二人朝着摆在桌上的父母牌位鞠躬。

    “夫妻对拜——”

    诵词人的声音越发嘹亮。

    “礼成——”

    刚刚寂静的四周因此重新热闹起来,一旁的喜婆将沉竹引入后室,霍间重则被身边人簇拥着去了前厅的宴席。

    在屋室之内又进行了简单的仪式过后,屋内便静悄悄地,只剩沉竹一人,跟着来的沁兰和沁菊此时也在屋外候着,不能进屋同她交谈。

    沉竹放下羽扇,打量着屋内的环境。

    屋内整洁如新,不像是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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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久居的模样,生活痕迹也寥寥,像是一间特意为新婚新收拾出来的屋子。

    沉竹安分地在床上坐着,已然不期望这间屋子能带给她向赋凌司换取解药的信息。

    每个为赋凌司效力的人在执行任务之前,体内都会被种下专制的蛊毒,以方便掌控人员的举动,保证获得信息的真实性。

    若无解药,蛊毒在一年之后就会发作。沉竹在新婚前夜刚拿到了用信鸽送来的解药。

    黄昏的余辉渐渐散去,夜晚真正来临。

    沉竹已经做好了进行一切夫妻生活的准备,却未想到,霍间重带着淡淡的酒气进屋,安静地同她喝完合卺酒之后,便自行沐浴更衣,躺在了在他之前梳洗好的沉竹身侧,再无动作。

    当沉竹躺下扭头看向身侧的人时,对方的呼吸规律平稳,俨然一副已然入睡的状态。

    她便也合眼,想着如何能够获知更多信息的方法入睡。

    次日,沉竹依旧起的很早,只是身侧已没有温度的床榻告知她霍间重许在天色未亮之时便已离去。

    她唤门外的沁兰与沁菊入内梳妆。

    在与霍间重不足半日的相处时间之内,没有一句交流,现下她这个新婚妻子对丈夫的去向一无所知。

    “霍小姐今日约女君一见。”沁兰边为她挽发边说道。

    “霍任芙?”

    “正是。”

    沉竹听后点了点头,继续说道:“可还有别的事?“

    “有。“一旁为她挑选首饰的沁菊轻快地接话,”正要跟小姐说呢,今日天未亮将军走时嘱咐霍小姐今日带小姐熟悉府院内的事务。”

    “是夫人。”沁兰出声纠正道。

    沁菊听后缩了缩脑袋,继续寻找着从赵家带来的合适的首饰。

    “这个适合小……夫人!”沁菊将一支赤玉做的祥云簪插入沉竹梳好的垂云髻之上,“不仅与夫人今日的粉衣相衬,还为夫人的谪仙之姿多添几分秾丽呢。”

    沉竹听后微笑着说道:“那就这支。”

    霍府内不过只有两三个院落,都不大,但布置得却颇为精巧,想必是费了心思。

    沉竹刚踏入院落的一角,坐在院落中雕花石凳之上的霍任芙便立刻起身迎了上来,挽住了她的胳膊。

    “嫂嫂快来,我今日特意命膳房做了糕点,快来尝尝。”

    霍任芙牵着沉竹坐在石凳之上,为她倒了一盏茶。

    “兄长走前特意找我来带你熟悉府院内的事务,不过这事哪里还用兄长来嘱咐我,我自会找嫂嫂将府中事务说明。”

    霍任芙笑着将倒好的茶推向沉竹。

    “兄长自立府院之后,府内事务便由我来打理。霍府不大,上下人手也不多,打理起来不甚繁杂,等我待会儿带嫂嫂去账房将详细的事务说明。”

    沉竹点头应下。

    “滁州离覃国不远,现下朱国刚覆灭,覃国便发兵来攻,兄长今日便走得急了些,他不忍扰你,便半夜敲我的房门,让我带嫂嫂在府院中或是府院外逛逛。”

    霍任芙不紧不慢地为新婚第一日便离去的兄长打着圆场。

    可沉竹现下无法接受到霍任芙口中霍间重对她真假参半的关切,她的脑中只被四个字充斥。

    朱国覆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