哐啷——冯妈妈大手一甩,撒钱给叫花子似的,一只铁匣砸到地上,顺着力道滑出些许,碰到一双鞋尖才啪嗒停下。
“打开。”
很强硬的语气。
乔欢捧起脚边的匣子。
有话不会好好说?心头有些不悦,连带着神色也不如平时温和。
黑白分明的眼眸睨向冯氏,“我是秦家的学徒,而非秦家的丫鬟,还轮不到冯妈妈指使我做事。而且,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冯妈妈这是第二次擅动我的东西了吧?看来妈妈是好了伤疤忘了疼,不记得前次的教训了。”
作为管事妈妈,敢跟她叫板的就没几个。见惯了任打任骂的小丫头,偶尔遇见个刺头,冯氏硬生生一口气梗在了喉咙眼。
秦老夫人却忽地笑了。
她穿着酱色的衣裙,衬得肤白细腻。保养得宜的缘故,明明与冯氏差不多年纪,眼尾却只有淡淡几条细纹,不似冯氏,表情大些,脸上便是沟壑万千。
说出的话却不如表面那样和风细雨。
“真是个不懂规矩的丫头,连主家长辈都敢冲撞。难怪管不住那双爪子,偷鸡摸狗的勾当都干到秦家来了。”
夏日的风将这句轻柔却嘲弄的话揉碎在每一个人的耳中。
“偷鸡摸狗?”有女徒小声议论,“不是私相授受吗?”
“谁知道呢?听老夫人的意思,家主那玉佩,是这姓乔的偷的?”
“我瞧着像。咱家主什么身份什么地位?官家都亲自派天使来替宫里头的娘娘求灯呢!凭她乔欢是谁?小商户养出来的低贱货。要家世没家世,样貌也就那样儿,家主哪儿能瞧上她!”
士农工商。在大魏,商贾地位低贱。如秦世卿这般家财万贯的,尚且还有些人尊着敬着。但乔欢假冒的是小商贾家的独女,没钱没靠山,就连农户出身的女徒也能随意将她踩进泥里。
乔欢抱紧了匣子,指腹因为用力而泛白。倒不是因为女徒们的话,这些她向来不放在心上,而是她突然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想,而这个猜想,令她有些脊背生寒。
为了她的闺誉,秦世卿从未对外提过上元节的事情。
她若是说这块佩实际上是秦世卿许给救命恩人的好处,估计也没人信。而且在场的人都先入为主地以为她和秦世卿的关系非同寻常,解释的越多,流言传的就会越离谱,这根本不是她能够控制的。
就比如那块帕子。
那日秦世琛在后山负伤,用帕子包扎了伤口。回府时,被不少人撞见。按照正常思路,定会有人去查帕子的来源,待查到是彩衣堂所售,邓洛书亲绣帕子赠予秦世卿的传闻便不攻自破。
但没想到,流言竟传成了邓洛书同时勾搭兄弟二人!
若不是她之前的想法太天真,那么,只剩一种可能——有人刻意为之。
再联想到进山识竹那日莫名其妙消失的止步木板,阿真说得对,有人在整她。
但或许,被整的人里,还要再加上一个邓洛书。
这人,究竟是谁?
“乔欢!”冯氏大喝一声,“老夫人说话,你竟敢走神!”
思绪猛地回笼,乔欢略一定心,“冲撞长辈,确实失礼。然,阿爷亦教过我一个道理:尊我者,我亦尊之。辱我者,我亦贱之。秦老夫人张口闭口便辱我名誉,若我逆来顺受,岂不是日后人人都能随意辱我名声、贱我闺誉?素闻秦老夫人心胸宽广,想来必不会如冯妈妈那样,与我斤斤计较。”
秦老夫人挑唇一笑,“欢娘子好口才,嘴皮子一张,就能把黑的说成白的。不过啊,这事实究竟如何,可不能单凭你我的三言两语就给了结了。欢娘子说本夫人污蔑你,那……她们的话,总不会是污蔑吧?”
家丁推搡着,押来两个人。
白衣打底,外罩深蓝布裙。一看便知是凝霜堂的女学徒。
待看清那两人的样貌,乔欢心头猛跳起来。
只见阿绵缩在阿福身后小声啜泣,而阿福站得笔直,她梗着脖子,扭头看向高墙,像是故意避开乔欢的目光。
冯氏的眉间有得意之色,“欢娘子,你说咱们污蔑你,可这两位和你什么关系,想来咱也不用多说。她们的话,总不能也是污蔑你吧?”
阿绵还在哭,冯氏耐着性子好生说道:“来,把你方才在老夫人面前说的话再说一遍!”
阿福木头桩子似的,毫无反应。眼瞅着冯氏气急了开始撸袖子,阿绵宛如一只嗅到危险的小兔,扑通跪到地上,也不知是在跪谁,两眼肿成核桃,呜咽道:“欢、欢姐姐一直爱慕家主……”
乔欢听见,许多人都发出了惊讶的声音。
“所以她偷了家主的玉佩,就是想让别人误以为家主对她存了心思,然后再找机会让家主不得不娶了她……”
“你胡说!”阿真反驳道,“玉佩丢了,家主难道能不知?依我看,这块佩,就是家主亲自赠予欢娘子的!”
阿绵连连摆头,“这我就不知道了,但我知道欢姐姐还偷了好些别的东西,都是些小物件,全被她上街卖了,换了银票……”
冯氏插话解释:“那玉佩是家主的好友相赠,没什么别的意义,不值钱的玩意儿,丢了就丢了,还值得家主兴师动众的找?家主向来对屋里的玩意儿没个数,倒是被你这手不干净的钻了空子。清澜斋的奴婢失职,依老奴瞧着,合该一并打发了才好!”
阿真上前一步又要理论,却被乔欢拉住了胳膊。
“还有什么想说的,一并说了吧。我也好一起辩解辩解。”乔欢盯着阿绵,对方却始终低垂着头不敢看她。
“还有帕子……欢姐姐瞧见家主收了邓小姐的帕子,心里头嫉妒,所以托人做了三块一模一样的,偷偷混到了二爷的衣物里……”
几句话说完,“事实”就成了:
乔欢嫉妒邓洛书得了秦世卿的喜爱,所以处心积虑想要毁掉她的闺誉。
而乔欢自己却偷了秦世卿的玉佩,想要以“自损闺誉”的方式,逼迫秦世卿娶她为妻。
乔欢觉得好笑,真是戏本子都写不出这么离谱的事儿来。
也难为秦老夫人想出这么一个“一石二鸟”的法子,既阐清了有关邓洛书的谣言,又能把她这个刺头挑出秦家。
不愧是外室扶正的女人,真真是打了一手的好算盘。
“乔欢,”秦老夫人依旧满面带笑,“玉佩和银票就在你那匣子里,不敢打开,莫非是心虚了?”
深吸一口气,乔欢道:“不错,你们口中的玉佩与银票,就在我手中的匣子里。玉佩乃家主所赠,而银票,是我带到秦家来的,不是偷取秦家之物贩卖得来的。”
“你自己带的?”冯氏嘲笑道,“你一个小门小户出身,能带几千两银票傍身?欢娘子,醒醒,大白天的做什么美梦……”
连银票多少都知道,乔欢思忖,看来今日这一出,与昨晚在窗外偷窥的那人脱不了干系。
“我爷娘亡故,全副身家都在我身上,几千两银子也不奇怪。”
“人证物证具在,任你狡辩也无用。”秦老夫人道,“来人,把她给我扭到县衙里头去!”
“等等!”乔欢不慌不忙,“我还有话要说。素闻秦家家规严明、一视同仁。既然老夫人认定我是个贼,还想因此将我扭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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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衙。那么,老夫人身边的冯妈妈,是否该与我同罪论处呢?”
眼瞅着火烧到自己身上,冯氏两眼一瞪,“老奴又不是你这种手脚不干净的小贼,有什么罪?”
“不是吗?”乔欢弯了弯唇,“可我怎么总瞧见冯妈妈把秦家仓库里的东西带回屋呢?老夫人不如叫人去搜搜冯妈妈的屋子,应该能搜出不少好东西。”
当下人的,哪个敢保证两手干净?西迟皇宫负责御膳的人里有个老头,兢兢业业数十载,搭眼一看就是老实巴交的人,他姑且隔三差五摸只金盏出去换钱,乔欢就不信,冯妈妈这等货色,能守着秦家的好东西毫不动心!
诈一诈她。
秦老夫人撇了眼冯氏,见她慌得六神无主,连主子的眼神都没接到,心里便全明白了。
“本夫人大方,冯氏又是自小服侍本夫人的,本夫人隔三差五赏她些什么也是常有的事,冯氏有些宝贝,不奇怪。单凭你一面之词就断定冯氏偷盗,实在可笑!”
“既如此,单凭阿绵的一面之词就断定我偷盗,岂不是也很可笑?”乔欢笑着回到。
“你——”秦老夫人哑口无言,只能催促小厮,“拖出去,快把她给拖出去——”
却听身后传来那个“不孝子”的声音:“且慢!”
秦世琛穿了一身赤红色的襕衫,他生的白,眼睛随他娘,生来妩媚,再被衣裳的颜色一衬,一举一动自是风流无限。
令乔欢感到意外的,是跟在秦世琛身后的邓洛书。
在这流言满天飞的风口浪尖,邓洛书竟不知避嫌吗?
“阿娘,”秦世琛朝着秦老夫人行了个礼,“儿子方才跟表妹在院外听了个差不多,这两件事,阿娘怎不先问问儿子?没得叫些不三不四的人乱嚼舌根,白白冤枉了欢娘子,儿子日后还得跟她赔罪。”
秦老夫人被他的一番话说的云里雾里,只抓住了最令他心神巨震的那两个字眼。
“你什么意思?赔罪?你堂堂秦家二少爷跟她赔罪?!”
秦世琛笑看着乔欢,柔若春风,自是满满的情意缱绻。
乔欢忽然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
秦老夫人亦是如此。
便听秦世琛道:“上元节,兄长落水,得欢娘子相救。那块玉佩,是谢礼,儿子可为欢娘子作证。阿娘若是不信,等兄长醒了,自去问问便是。至于方才这位小娘子所说的帕子——”
他看向阿绵,眸光骤冷,“自然不是什么污蔑之物。不过是那日我瞧见兄长的帕子好看,随便说了一嘴,欢娘子就记在了心上,特意为我弄了块一模一样的。”
“至于你说欢娘子爱慕兄长不得而心生嫉妒?呵。真是笑话。毕竟——”秦世琛的目光撩向乔欢,“我与欢娘子两情相悦,只待禀过爷娘,我便三书六聘、十里红妆,迎她做这秦家的二少奶奶。”
都傍上秦家二爷了,还缠着家主做什么?同时,那多出来的银票也不奇怪了——秦世琛给的呗。
宛如平地一声惊雷响,在场之人,除了秦世琛与邓洛书,无一不震惊成了小石人。
两情相悦?
二少奶奶?
由于太过震惊,乔欢甚至一时反应不过来这几个字的意思。而秦老夫人,早就倒在冯氏怀里——气晕了。
气氛正凝固着,突然有个青衣婢女闯入凝霜堂,神情激动,乔欢记得她好像叫罗儿。
“家、家——家主醒了!”
话音未落,便听一声惨叫。不多时,另有婢女匆匆跑来,“老夫……”见老夫人晕了,她又看向秦世琛。
“二爷,方才有个婢子投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