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风波起(八)
    “小心!”

    伴随着一声惊呼,乔欢与秦世卿擦肩而过,飞扑向街心。

    未吃完的糖人倏然落地,笑脸娃娃拦腰摔成两截。

    一辆马车自长街疾驰而过,速度之快,惊到不少行人。

    乔欢蹲在路旁,微微喘息,心有余悸,被她揽在怀里的女娃娃更是放声大哭起来。

    方才,小女娘走至街心,若是乔欢再晚一步将她拉开,她便会血溅当场。

    秦世卿只觉呼吸凝固,见乔欢平安无事,这才松了一口气,狂跳不已的心渐渐平复。

    紧张感褪去,随之而来的,却是无尽的失落。

    差一点就亲到了。

    偏偏……发生了这样的事。

    莫非是他动了不该有的心思,上天在给他警示?

    秦世卿仰头看天,除了无垠的夜幕与皎洁的明月,空空荡荡,寥寥几颗星子宛如迷路的孩童,迷茫地眨着眼睛。

    有位老妇推车从旁路过,见秦世卿衣着华丽,便笑呵呵问道:“这位贵人,买糖不?你看,”她揭开板车上竹筐的盖布,筐底散落着糖粒,“粽子糖,就剩这些,便宜点卖给你,帮忙收个市吧。”

    秦世卿并不喜甜。

    但乔欢喜欢。

    油纸围成斗状,盛了满满一斗粽子糖。秦世卿付了钱,捧着纸斗,朝乔欢走去。

    说来郑希的医术真是不错,扎了一回针,秦世卿的手尚还有些不稳,但不至于如最晚那样,连只茶盏都端不住。

    小女娘的阿娘已经赶来,对着乔欢连连道谢,“一个没看住,差点叫她惹出事来,”妇人一掌打在女儿臀部,“你说说,要是冲撞了贵人,你叫老娘拿什么赔罪!?”

    坐得起马车的,非富即贵。

    惹上个脾气不好的,对无权无势的百姓而言,那就是塌天大祸。

    乔欢自知没什么立场去指责妇人不该如此对待孩子,只能劝她:“孩子没事就好。”

    接连受惊,小女娘的哭声就没止过。恰好秦世卿拿了糖来,他递给妇人,示意她喂给孩子一粒糖,妇人忙道:“这怎么使得?”

    “一粒糖而已。”秦世卿道。

    妇人受了这份心意,喂了女儿一粒糖,小女娘立刻止了哭声,皱紧的小脸舒展开,乔欢这才发现,小女娘的两颊长着雀斑,连接起来,形似月牙,似乎是尝到了甜头,小女娘嘿嘿一笑,张开双臂道:“还要。”

    秦世卿又给了她一粒。

    那副娇憨模样,简直印到了乔欢的心里去。

    要是以后能生个女儿就好了。

    多可爱。

    秦世卿又何尝不是这样想的,白日里郑希那句“子嗣艰难”偏在此时跳出来扫兴,他侧目看向乔欢,见她屈指刮了刮孩子脸颊,便知她必然也是喜爱孩子的。

    可他未必给的了。

    “这孩子好瘦啊。”乔欢道,刚才抱着她的时候,薄薄的衣衫下根本没有多少肉。

    妇人哀叹道:“这孩子以前养的可胖了,就是这两天不知道吃坏了什么东西,整天嚷着肚子疼,这才瘦了。”

    秦世卿问:“没找大夫看过吗?”

    妇人不以为意:“又不是什么大病,家里哪儿有那个闲钱。过几天就好了。”

    知道农人艰难,乔欢也不好说什么,况且他们素昧平生,出钱相助怕不是会让人家怀疑她别有用心。

    想了想,乔欢想到个主意:“问心医馆的郑大夫这两日在做义诊,你不如抱孩子去瞧瞧,不花钱的。”

    只要不花钱,没病的也愿意凑一凑。妇人当即道:“多谢夫……”本想说夫人,但定睛一瞧,乔欢梳着麻花辫,并未盘发,想来还待字闺中,便改口道,“多谢姑娘相告,明日就去。”

    孩子吃糖吃的欢,秦世卿便捻出两粒,而后将剩余的粽子糖连同纸斗递给妇人,让她带回家去给孩子慢慢吃。

    妇人抱着孩子千恩万谢地走了。

    秦世卿摊开手,两粒粽子糖依偎在一起,晶莹剔透,“尝尝?”

    竟然是特意留给她的。

    乔欢目中一亮,捏起一粒放在嘴中,“好吃。”

    这是她吃过最甜的糖。

    “家主,还有一粒。”

    乔欢看着他,目中藏星,便是这样与她相处,于秦世卿而言,已甜过过往时日许多。

    “你吃吧,我——”

    刚想说“我并不嗜甜”,一粒硬物突然磕上了牙齿,紧接着,是截然不同的柔软触到了唇瓣,一缕甜滋滋的津液在口腔之中蔓延开来。

    乔欢亲手喂了他一粒粽子糖。

    柔软的指间一触即离,眼前的女孩儿巧笑倩兮,令那斑斓的烛火都瞬间失色,她问:“甜吗?”

    脑中嗡嗡作响,所有的思绪还纠缠在那一瞬不经意间的触碰上,秦世卿听到自己似乎是“嗯”了一声,乔欢笑得愈发灿烂:“我也觉得甜。”

    秦世卿又听见自己胡说道:“明日再买给你吃。”

    这句话可是把乔欢惊得不轻。

    究竟是什么异性关系,才会特意留意对方的喜好?

    乔欢忽然想到,冲出来救人前,秦世卿好像俯低了身子,手似乎也攀上了她的胳膊,情急之下被她挡开了?

    他那是要干嘛?

    不会是……

    乔欢捂住了嘴巴。

    秦世卿也懊恼得很,但转念一想,比这句话更露骨的事情他都差点做了,一句话意味不明的话而已,有什么可懊恼的?

    或许是因为陆庸跟他提了一晚上类似于“人生得意须尽欢”的话,他有些被说动了。

    反正现在,他克制着自己尽量不去想什么天命不天命的事,良辰美景,他只想好好珍惜与她在一起的每一时每一刻。

    而有些东西,氛围到了,也不是他能够控制的,顺其自然就好了。

    他会向她坦白天命一事。

    接受与否,选择权在她。他怎能替她做出决定,让她在不明缘由的情况下伤心?

    陆庸说得对。

    事情很简单,是他想的太多了。

    “我们……”秦世卿咬了咬唇,“回家吧”三个字意味着什么,尤其是“家”这个字意味着什么,一旦说出口,两人间那层薄薄的窗户纸就算是捅破了。于他而言,这三个字的分量之重,值得他好生掂量片刻。

    然而,就在这片刻的犹豫间,斜里传来一个声音:“小娘子?嘿呦,真是你!”

    来人是位铁匠。

    “小娘子,还记得我不?”

    秦世卿拧眉看向乔欢。

    前有郑希相交之深,后有“未婚夫”当街抢人和“故人”拔刀相助,现在还有位铁匠来凑热闹。

    他记得乔欢并非宣州人,可为何短短月余的功夫,这么些人都与她如此熟悉了?

    倒显得他才是最疏离的那一个。

    铁匠开门见山:“真没想到在这碰上你,刚好有事儿想和你商量商量。”

    他掏出一只钱袋,打开,里面有几粒碎银,还有半袋铜钱,加起来也不值几两银子。

    “上次你托我打的那只风铃,画稿晾在外头,被好几位夫人瞧见,都说喜欢。可这毕竟是你的东西,我就想着和你商量商量,把那张稿买下来,你看如何?”

    原来是为这个,乔欢还当是什么大事。一张画稿而已,有人喜欢,她高兴着呢,便让铁匠不必放在心上,随便用就是,无需给她银子。

    铁匠也不是个爱占便宜的人,硬把银子塞下才走。

    “你打过风铃?”秦世卿困惑道。

    他细细回想了一下,昨晚去乔欢房中,似乎并未看到过风铃。

    乔欢如实道:“打过,给二爷了,多谢他的救命之恩。”

    秦世卿心中发涩:“怎么想到送他这个当做谢礼?”

    乔欢十分诚实:“因为我不知道他喜欢什么,就只能把我喜欢的风铃送给他了。就像刚刚与家主分享粽子糖一样,快乐加倍嘛。”

    “哦……原来是这样。”秦世卿的神色黯淡下去,他看着乔欢清澈的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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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眸,干净、纯粹、不染纤尘,这样天真烂漫的姑娘,当真看得清自己的心吗?

    乔欢待他好,会善意地开解他,会在他病重时亲手打理山茶花养在他的房间。

    但今晨在问心医馆,乔欢也毫不犹豫地护在郑希身前。她也会为了偿还救命之恩,亲手绘图,把自己喜爱的风铃送给秦世琛。

    她待他,好像没什么不同。

    她当真看得清自己的心,爱慕于他吗?

    秦世卿并不确定。

    乔欢的声音传来,拉回他的思绪。

    “家主,你刚刚想说什么?我们怎么了?”

    夏风从四面八方吹来,乔欢抬手,将碍眼的碎发别至耳后。

    秦世卿张了张嘴,终是改口道:“我想说,太晚了,我们该往回走了。”

    *

    邓府。

    屋内没有点灯,借着月光,视线穿过纱帘,薄衾包裹的娇躯动了动,传来几声轻咳。

    一只手自缝隙挑开纱帘,玉镯挂在腕上,不掺纤毫杂质,通体碧色。来人俯视着床上人,红唇微启:“醒了?”

    阿绵睁开眼睛,声音带着些久哭过后的嘶哑,“邓小姐?”

    眼前的一切逐渐清晰起来,软床细帐,窗台摆着只双耳金瓶,在月下闪着亮光,所见之处,都是她难以想象的奢华。

    邓洛书将床帘分束两侧,又在床沿侧身而坐,见阿绵盯着那只金瓶看直了眼,艳丽的红唇轻挑,“这么点不值钱的玩意就让你迷成这样,要是泼天的富贵落到头上,还不砸死你。”

    唇畔的轻蔑刺入阿绵的眼睛,逐渐幻化为狱中官差丑陋的嘴脸,同样的蔑视,同样的轻视,狱中的种种撕破混沌,灌入脑海。

    她被秦家人送入了官衙,寥寥审了几句,就被关入那逼仄阴暗的地牢。

    阿爷是不可能来赎她的。

    尚未入夜,就有急不可耐的狱卒来辱她的清白。

    不记得求饶过多少次,也不记得眼前轮换过多少张狰狞的脸。

    石壁嵌着的油灯一点一点地熬干,直到流尽最后一滴泪,她再也受不住身上的疼,眼前忽而漆黑一片,再往后的事,她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阿绵艰难支起身子,“你救的我?”

    邓洛书道:“不错。要是不想再过那种猪狗不如的日子,以后就乖乖听话,说不定日后本小姐觉得你有用,还能赏你做个秦家的姨娘。”

    阿绵又不是傻子,略一想就知道邓洛书打的是什么算盘,“我一直没想明白,你是官小姐,不像我,贱命一条,你又为何执意嫁到秦家那种商贾人家去?”

    “你为何,本小姐便是为何。”邓洛书抚着腕上的玉镯,“钱是个好东西啊。我阿爷熬到死,也不过是这官衙里的一个小小主簿,一年到头挣那么几十两银子,够买什么的?你瞧瞧我这屋子,比你以前住的破烂草屋自然奢靡百倍千倍,但和秦家相比,算是个什么东西?”

    阿绵将信将疑,“官小姐下嫁商贾,就不怕成为百姓茶余饭后的笑谈?”

    “富贵在手,脸面算得了什么?”邓洛书褪下玉镯,放入阿绵手中,“这就是我与你的不同了。你只知道他是个商贾,可你不知道,明年这个时候,他便会入朝为官。到那时,作为他的夫人,我会受封诰命,荣耀无限。”

    似乎是联想到了什么,阿绵眼睛一亮,“你是指……”

    邓洛书竖了食指在唇边,“阿绵妹妹,乔欢把你送入牢狱,害你受了这么些苦,你不恨吗?”

    她轻抚过阿绵脸上,被烛台刺伤而留下的痂,“好好一个小美人,怎能留疤呢?明日我就叫张大夫过来瞧瞧,为你袪了这疤。男人啊,没一个不爱色的,日后你我姐妹二人共侍一夫,合该相互帮衬才是,对吗?”

    尾音落下,深夜的寂静再度吞噬了一切,室内安静下来。

    良久,在邓洛书的注视下,阿绵无声点了点头。

    乔欢。

    身上,暧昧的青紫还未消褪。

    阿绵咬牙想着这个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