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休顺手捡起洛阳铲,绕着四爷牌肉酱画了个不完整的圈。接着他摘下发丝指环,埋入缺角处。
方休只剩一条手臂,动作有些吃力。但他的表情很专注——脚边纸钱被雨水打湿,附近厉鬼嘶叫不止,似乎都是无关紧要的事情。
“白双影,好戏到最后了,要不要边吃点心边看?”
做完这一切,方休兴高采烈地说。
白双影欣然应邀。
他反手抽出四爷的生魂,就近找了个墓碑坐下。生魂化作三个乳白色光团,被他牢牢抱在怀里,那姿势如同抱着爆米花看电影。
白双影扭了一小块入口,滋味果真丰富,看来这位四爷背了不少人命血债。
“很好吃。”白双影心情大好,微笑着向方休反馈。
“爱吃多吃,以后还有。”方休抹抹鼻子,看起来十分满足。
说罢,方休转向成松云:“成姐,摸摸尸体的手,东西应该在那附近。”
成松云几乎无法思考,机械地照做。
一上手摸,她才发觉不对。这具骸骨肩部关节分叉,颈骨旁边有个明显的增生,像是个未长成的头颅。
紧接着,她确实在尸骸的手中摸到了什么。
尸骸三只手拢在胸口,看姿态,死者死时无比珍重地握着它。
那是颗阴寒无比的珠子。它约莫弹珠大小,颜色黑红,脏兮兮的毫无光泽。
成松云没什么玄学知识,但这东西一入手,连她都能感受到它的特殊。
……这就是嵬山村的“厄”。
对了,要尽快破坏“厄”。
成松云举起洛阳铲,朝那颗珠子狠狠一拍。只听一声脆响,洛阳铲震了震,珠子毫发无伤,半点痕迹都没有留下。
方休走到无措的成松云面前,弯腰拾起珠子。他仔细瞧了半天,还特地嗅了嗅。
“好小子——!”
见找到了“厄”,山混子嘎嘎大笑,“就知道你憋着坏水儿,不错,你很不错!”
他摸出一根写满经文的布条,随手一甩。那布条延展而开,自行成环,围出一个闪烁金光的防护圈。
邪祟们被挡在外面,只能反复冲击那片金光。
“这功德绫能顶半小时。来,东西给我。”
山混子伸手,“要破坏‘厄’,必须搞清它的本体,再对症下药。咱没时间研究,我这有三昧真火符,能把它强行烧掉。”
“不。”方休果断拒绝,“四爷那么着急抢,亲手破坏‘厄’一定有好处。”
山混子眼珠子转了圈,突然换了话题:“行吧,你先说说刚才咋回事?”
“照你的意思,变异人不是活祭,而是嵬山神……他们怎么就成了嵬山神?”
“麦子告诉我们保命经验,大夫主动提供食物和治疗,成姐总是站出来护着人……他们坚持善待他人,然后都变成了神像的模样。”
方休理直气壮,“如果一个东西长得像神,行为像神,冒犯了会出事,那不就是神吗?”
山混子:“?”
不是,神像都长那样了,你就默认它是善神?
“可见成为嵬山神没那么复杂,多积德就行。祠堂明晃晃写着‘诸恶莫作,众善奉行’呢。”
方休停顿片刻,“这里的邪祟异常敬神,说明对‘厄’而言,嵬山神这个概念非常重要……成姐他们不是犯忌,只是成为了禁忌的一部分。”
山混子咂摸了会儿,没咂摸出谎言的味道。
原来成神得积德,怪不得方休由着成松云当神。这小子就没干几件人事,别说“厄”,他这个恶人都看不下去。
想到这,山混子悄悄瞄向防护圈。邪祟冲击下,他的法宝报废大半,金光黯淡了许多。
山混子不着痕迹地收回视线,又斜眼看成松云:“那‘冒犯嵬山神’又咋说,四爷没把她怎样吧?之前推她都没事。”
“成姐确实是嵬山神。”方休说,“不过,坟里那位也是嵬山神。”
山混子震惊:“死的都算?我当初拿走麦子的法器……”
“‘厄’只认死理,它不会分辨动机。”
“它只知道,乱扔礼物、纵火烧屋、偷盗财产……干这种一听就很无礼的事,那就是伤害。”
方休看向敞开的棺桶,雨水打上那具骸骨,骨头变得湿淋淋的。
“麦子没下葬。你取走麦子的法器,却没有弄乱尸身。它分不清这是偷窃,还是帮她收拾遗体——这种模棱两可的行为,不会犯忌。”
“但是挖坟弃尸,绝对算冒犯。”
听到“挖坟”二字,成松云打了个抖。
“没事的成姐。”方休转头安慰她,“大夫切自己肢体都没事,嵬山神自带豁免。”
“可是我们拿到厄也弄不坏,怎么办……”
成松云不明白这两人为什么还能安心聊天。外头邪祟疯狂攻击防护圈,这才五六分钟,布条的金光已经要消失了。
福老儿扒在防护圈边缘,离他们不过十几步远。它脸上的细缝全部张成圆洞,身上的福字寿衣从黑底变成了大红底。
“福倒了——”它凄厉地叫道。
“咱们得快点!”成松云不敢再看,着急地提醒方休。
方休却像没听见。他摩挲着胸口玉佛,继续和山混子扯皮:“既然还有时间,我有两个问题想问。作为交换,我会把厄给你处理。”
山混子暗自骂了声麻烦。
要不是这小子戴了玉佛,成松云又有禁忌庇护,他早下手杀人了。偏偏现在他一个都动不得,还得搁这谈判。
不过无所谓,他早就做了计划。
他说法宝能顶半小时,其实它只能撑一刻钟不到。到时防线崩得猝不及防,方休要想活命,必须把厄交给他处理。
喜欢骗人是吧?对付这种兔崽子,就该打乱他的节奏,不留任何思考时间。
“第一个问题,为什么邪祟执着于模仿村民?”
方休对逼近的危险浑然不觉,问得很平静。
方休居然还惦记着这个问题,山混子心想。挺好的,正适合分散这小子的注意力。
“人成仙,得修功德。鬼成仙,则要修厄——邪祟修不了正道,只能捡现成的。”
“‘厄’这东西就像顶尖仙器,如果没认主,拿着也没用。但要是认了主,那想咋用就咋用。”
山混子又瞄了眼防护圈,故意放慢语气。
“邪祟不通人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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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难参透厄的因果。所以它们严格遵循厄的规则,花时间慢慢磨,只求表面功夫演到位。谁第一个被厄完全接纳,谁就能升为鬼仙。”
方休:“邪祟一起装孙子,看谁先骗到老人家产?”
山混子:“……”
山混子:“算是吧。”
方休:“原来是杀猪盘。我懂了,怪不得它们那么生气。”
不说别的,福老儿都骗成了村长,肯定下了许多工夫。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何况断人仙路呢。
“第二个问题,破坏厄之后,幸存者会受到地府保护吧?这些邪祟看着不像会放过我们。”
“自然有保护。这肉身是地府特制的,算是一次性法器。”
反正是破坏厄之后的事,山混子懒得说谎。
“厄一消失,它便会立刻激活,什么邪祟也伤不了咱。”
“谢谢你的解答。不过你最开始就设了套,想逼我交出厄,所以我不会把厄给你。”
方休笑了笑,“别看那个快崩掉的防护圈了,没用的,我知道该怎么破坏厄。”
山混子目光一凝:“小子,这厄毁了整个嵬山村,本体必然邪性。你一个赤手空拳的新人,谈什么破坏?”
事情不对劲,他心想,方休到底发现了什么?
山混子努力回忆每一个细节。从三条禁忌,到那个古怪庙会。祠堂对联一副比一副瘆人,路上邪祟也一次比一次邪门……
方休骗四爷的话半真半假,他的话里一定有线索……
“别想啦。”
方休把玩着圆溜溜的厄,欣赏几步外目眦欲裂的福老儿。
“你和四爷默认嵬山村发生了悲剧,坚信最明亮的‘东边祠堂’是起始,最晦暗的‘南边祠堂’是结局。从一开始,方向就反了。”
“所以我顺着你们的意,把事情真相‘倒过来’编了编,只是这样。”
方休笑盈盈的目光扫过山混子,最终停在白双影身上。
白双影好奇的视线中,方休慢慢将“厄”送入口中,再轻轻一咬。
喀嚓。
“真的是糖。”方休嘟哝,“草莓味的。”
刚才他嗅到了淡淡的香精味。一个美好故事的遗产,果然不会太糟。
伴随着福老儿惊怒交加的咆哮,厄在方休唇齿间碎裂。以方休为中心,周遭卷起猛烈的阴气风暴,让人动弹不得。
风暴掀动着棺中的书本与纸张,一张朽坏的纸被阴风吹起,飞出棺外。
白双影稳坐墓碑上,长发并未被阴风吹动。他低下头,看着那张陪葬纸页。
它落入泥地,逐渐被雨水浸湿。上面的字迹有些模糊,内容依稀可辨。
君知山鬼亦为神,嵬山崖下木森森。
可怜弃儿如敝履,飞升仙家着青襟。
童男童女村中客,祠内祠外座上宾。
扶善惩恶如明鉴,从此公道见人心。
——嵬山村村长孙如意赠嵬山神。
方休则用另一种方式看见了这首诗。
咬碎厄的瞬间,其上承载的无数因果涌入脑海——它的诞生,它的记忆,以及因缘起始的那一天。
恍惚间,方休听见了盛夏蝉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