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十来天,白楹便看见江长老腰上缀着那只缩小一半的法盘,法盘上挂着褐色的穗子。
江长老笑得极为开怀,眉眼间的倦意与苦气顿时消失无影。
他还郑重地朝白楹道谢,惹得白楹十分不好意思。
毕竟她住在余盱峰上,还让江长老费心费力地教导,送的穗子也不是稀罕之物。
想到此处,白楹有些后悔——早知道她就该送更为珍重的东西……但经过数月的相处后,她也清楚江长老并不会收她送的贵重之物。
如此过了几天,白楹就收到白家送来的乾坤袋。
其中装着许多东西:有做工精巧的花灯,灵气馥郁的果酒,还有用料讲究的月饼,时下流向的女修衣裳,还有一堆灵石……
白楹却有些闷闷不乐。
这些东西定是母亲见中秋节要到了,想让不在白家的她也好好过个佳节;又怕她一人在怀剑派上过得马虎,便大包小包塞入乾坤袋,然后让人带了过来。
虽然她每月都会给母亲寄两次信,但看着这些东西,白楹恨不得现在就飞回白家,依偎在母亲身旁。
少女幽幽叹了口气,第一次真正体会到离家的愁绪。
但她转念一想,过完这几个月,她就不用再来怀剑派,自然也不用与母亲分离——心中的离家愁绪顿时消失了大半。
*
白楹邀请了江长老与晏缙一起赏月。
三人坐在余盱峰北侧的凉亭之中,桌上摆满了白楹母亲苏如之寄来的月饼与果酒。
凉亭宝顶四角被白楹挂上了憨态可掬的游鱼花灯,在夜色中散发着温暖的橘黄烛光。
白楹笑着拿起一杯果酒,看向江长老:“江长老,多谢您这三个月来对我的照拂……让我学到许多。”
“不过只是点拨一二,是你学剑的心意坚定,才能极快领悟。” 江北辛欣慰道。
白楹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况且她也压根没有学剑的坚定心意……
她掩饰般轻咳一声,看向半天没有说话的晏缙:“晏缙,你不喝一杯吗?”
晏缙伸手将酒杯拿在手中,却没有喝。
在烛光下少年眉目显得有些柔和,他握着酒杯看向凉亭宝顶一角的游鱼花灯,突然问道:“这些都是你母亲给你准备的吗?”
白楹唇角笑意加深:“对,是我母亲几日前让人送来的……我喜爱白亥城一家糕点铺做出的酥皮月饼,母亲怕我吃不到,就送了许多。”
晏缙目光在少女的笑脸上停留了片刻,只因那是一副笑得极为开心的明艳模样——
少年有些恍惚,不由自主地开始回想自己父母的模样——父母去世的时候,他才两岁多。现在他已经完全记不清父母的模样了,依稀只记得大致的轮廓。
他的母亲……他的母亲如果还在的话,也会准备这些吗?
白楹以为少年在发呆,伸手拍了拍晏缙肩膀:“晏缙,你想什么想得这么入神?”
“……没什么。”
晏缙轻轻摇头,他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一轮极为明亮的圆月挂在夜空中,照在缥缈云海和亭中的三人之上。
*
六个月看起来长,但对白楹来说,好似一眨眼之间就过去了。
她站在自己的院子中,只觉得半年未见的景色又熟悉又陌生。
婢女清鹤宛如活泼的雀鸟,叽叽喳喳说道:“小姐,我知道你是今日回来,于是十日之前就在仔仔细细打扫院子了……你看看,是不是和半年前一样?”
白楹微微一怔,而后笑着肯定:“……确实和半年前一模一样,清鹤你真是厉害。”
她眸光一转,发现清鹤正目不转睛地自己。
“怎么了,清鹤?你这么盯着我。”
“嘿嘿……”清鹤不好意思地收回目光:“我只是看看小姐有何变化……”
“那你发现了什么变化吗?”
“……没有。”清鹤摸了摸脸颊,老老实实答道。
白楹好笑地看着自己的婢女:“我们修士至少能活几百岁,半年岁月能留下什么痕迹。”
清鹤点了点头,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忙说道:“小姐,这里都交给我收拾吧,夫人现在肯定在等你过去!”
白楹便去了她母亲苏如之的院子——
此时已经是入冬的十一月,天气寒冷,却也十分干燥。
苏如之正在院内自带的食房中准备白楹喜爱的菜肴,突然听见自己的婢女竺音出声喊小姐。她忙把手中的活交给厨娘来做,自己走出食房。
昨日白楹很晚才回到白家,她也没来及仔细看看女儿是胖了还是瘦了,就赶紧让白楹去休憩了。
此刻一看,苏如之才发现白楹和半年前并没什么变化。
“母亲!”白楹看见苏如之,眼睛微微发亮,忙走到母亲身边将其的左手挽住。
苏如之挣脱不得,只能笑着说道:“你这孩子,我刚在食房……小心点,莫脏了你的衣袖。”
两人走到房内坐下。
苏如之理了理白楹鬓边的乌发,仔细端详:“看你的气色尚好,在怀剑派过得如何?可还住得惯?”
“过得还行,住得也习惯,母亲。”白楹笑着回道:“教授我剑法的江长老也十分和善细心,我剑法亦有所长进……不过其他修炼我也没落下,现在能操控的异火也比半年前多。”
苏如之轻轻点了点头:“那就好……这次在家待多久呢?肯定是要过了你生辰和新春之后再去怀剑派吧?”
白楹听到母亲的问题,微微一怔。
……是了,她原本是准备在怀剑派待六个月之后就再也不去了。
可是这次离开怀剑派之前,她既没有向江长老说自己再也不来了,也没有向晏缙和几个刚结识的怀剑派弟子辞别。
“我……”白楹掩饰般一笑:“我还没有想好什么时候去,母亲。”
苏如之微微叹气:“也不急,慢慢想就是……我只是怕你累,想让你多休息,但又怕耽误你修炼。”
她轻轻摇头:“可惜我修为平平,实在是无法帮助到你……”
“母亲!”白楹有些不满:“修炼都是自己的事,何须劳您为我操心……即使我修炼不成,那也是我悟性不够,亦或者不够努力。”
少女靠近母亲,轻声嘟囔:“……与您修为无关。”
听着母女的对话,站在一旁的婢女竺音忍不住捂嘴笑了笑。
*
白楹在白家的日子,又恢复成她十多年来过惯的生活。
晌午之前由长老或者长辈授课,晌午的时候与母亲一起吃饭,晌午之后则是自己在院中修炼——
一个多月之后,白楹在自己院中操纵着异火的时候,冷不丁突然想到自她回到白家后就没有出鞘过的凌沃剑。
青色异火随着她的走神而消散在空中。
白楹怔然片刻后,将凌沃剑从乾坤袋中拿出。她右手握住剑柄,从剑鞘中抽出银白的剑,随之而出一道清越的声响。
她低头凝视这一把陪着自己在怀剑派度过了六个月的剑,一时间竟然拿不定主意——
她是否还要再回怀剑派……?
如果说去怀剑派只是因为她自己的冲动之举,那让一切返本还原的办法自然就是不再去怀剑派。
返本还原……可她为何一定要回到原来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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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一时间思绪繁杂,白楹只觉得心烦意乱。
她下意识地轻震剑身,朝前使出一剑,院中响起一声剑鸣。
凌沃剑的剑尖划破空气,但并未停下,而是随着主人的心意继续在空中留下许多隐约的剑影。
“你这剑使起来,倒是有模有样。”一道男声突然响起。
白楹收起剑,瞪向站在院子门口的白鸿淮。
此刻白鸿淮笑了笑,细长的眼微微眯起,“……望着我的眼神怎么带了点杀意?嚯,这看着有点像剑修的眼神。”
白楹没好气地说道:“白长老,你一声不响地站在我院门口,是特意想吓死我吗?”
“居然不喊我名字,而是喊我白长老。”白鸿淮抬手摸了摸下巴:“……我都有点不习惯了。”
“……”白楹深吸一口气,咬牙说道:“白鸿淮,作甚?”
白鸿淮点了点头,“这下我习惯了。”
他走入院中,捡了一石凳坐下,神色倒是正经几分:“早上我授课的时候,看你异火不比半年前弱,甚至可以说还强上那么几分。”
一双细长的眼带了几分笑意:“看来你这半年在怀剑派没有落下修炼白家功法,现在就算是用剑,也是有模有样……你收获颇丰啊。”
白楹沉默片刻,之后才慢慢开口说道:“……我在怀剑派中确实有所得,过得也不错。”
“那怎么看起来不太高兴的模样?”白鸿淮敏锐道出。
白楹在白鸿淮对面的石凳上坐下,叹了口气:“其实……我只是不知道还要不要去怀剑派。”
“为何?”白鸿淮有些诧异:“半年前我想问你为什么要去……现在嘛,我倒想问为什么不去?”
白楹犹豫片刻,如实道来:“我继承了仙兽血脉力量,还去别的门派修炼……是不是有些奇怪?”
白鸿淮煞有其事地点点头:“你继承的白亥仙兽力量在你那一辈中,算得上最为强横的。但你却要去怀剑派学剑……如此看来,你确实是怪人。”
这话惹得白楹又瞪了他一眼。
但白鸿淮却是微微一笑:“但……谁说不能当怪人呢?”
白楹微微一怔。
而她对面的白鸿淮却轻拂衣袖站起身来,他含笑说道:“我在你这个年纪,觉得很多事只有一条道路可走、一种做法可实行……但到现在,才发觉世间并不需要那么多条条框框,也并不用将自己限于一条路上。”
话音刚落,白鸿淮就往院子外走去,“我还有一堆事要做呢,你慢慢想。”
只留白楹一人坐在院子中发愣。
虽然心绪依旧杂乱,可她觉得自己隐隐约约有了答案。
*
三月春寒料峭的时候,苏如之又问起白楹何时去往怀剑派。
这次少女犹豫回道:“不如……这个月月底吧。”
但说完这话后,白楹觉得心中仿佛有块大石落下,心中也冒出千万个要去往怀剑派的理由——
她在怀剑派上习得剑法,白家功法也没落下。
其一,学剑确实有点意思,不同于唤出异火的感觉。
其二,她还未曾向江长老辞别,与晏缙的关系也变好一点点了,少年现在不收她灵石也愿意和她对练。她离开怀剑派之前还认识了一位有趣的女弟子,名叫卞念薇,是游长老的五徒弟……
如果说去往怀剑派需要理由,那么白楹已经找出许多理由了。
于是三月月底,白楹又动身去往怀剑派了——
这次她在家中,和父亲不过每三、四天一次的请安之时见面,除此之外父女俩也再无话可说。
但白楹已经完全不像半年之前那样在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