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 画像
    “陛下,盛京城内最近流行一句谶语—鸾凤不朝,北朝将乱。”太史令陈桥手持笏板,从人群中走出一步,眸光炯炯。

    “哦?起由何来?”最上面的帝王声音发出。

    “赣州突发洪水,以致民不聊生。却在巨石显现那日,洪水无端而退,百姓以为祥瑞之兆。“

    “既为祥瑞,又怎会传言北朝将乱?是何人故意煽风点火,企图动摇我北朝民心?”皇帝怒道。

    这一二年来,北朝各地闹出不少乱子,虽不致威胁社稷,却也断断续续仿佛永无休止般弄的他头痛不止。

    一听此话,仿佛那绵绵头痛又钻进脑中,他抚着额一边忍耐,一边暴躁斥问。

    “陛下,相比这捕风捉影的谶语,赣州水患才是重中之重,臣请陛下以百姓为重,命户部拨银安置灾民并派特使前往,不致动乱。”谢如琢道。

    三年前,中书令郭中槐倒台,郭系一脉尽数被贬谪,连中书一门都被清洗,许多职位便空缺出来,谢如琢功绩出众,经由太子举荐,擢选回京,一路升任如今的正四品中书侍郎。

    “事事都要朝廷,赣州太守何用?朕给你们俸禄和权位,可不是用来养废物!”皇帝挥袍令谢如琢退下,又对太史令道:“接着说。”

    “北朝如今四境频乱,赣州又突发洪水,民心不安,猜测纷纭,以为祸事将起。”

    “洪水平息,水中突现有字巨石,百姓无知浅薄,信奉其为上天指引,而上书之意便是鸾凤流离在外,是以上天震怒,北朝境内才会有诸多灾祸频生。若鸾凤久久不归,则灾祸不止,北朝将乱。”

    “陛下,臣以为,关键便是这鸾凤回朝四字,既民间有此传言,为安定社稷,陛下何妨顺应民心。如此,京中流言轻易便可化解。”说话的是翰林院编修姚文罗,乃是去年探花。

    “若要将什么兴亡加诸在女子身上,未免显得我等位列朝堂之人无能。陈大人方才的话未免太过严重了。”

    “至于这诗句,若陛下当真有流落在外的公主,却数年不曾知晓。”他面色犹豫,十分难言的模样。

    最后只道:“前朝后宫向来息息相关,后宫动荡生乱,则社稷难安。”

    这,他的意思是后宫出了差错,导致陛下之女、金尊玉贵的公主流离在外,饱受苦楚?

    大臣仿佛窥到后宫见血不见刀的争宠手段,一时间心中猜测纷纭,面面相觑间,不敢言语。

    上首帝王不言,殿内气氛一下子降到冰点。

    “旧镜鸾何处,衰桐凤不栖。元后早早崩逝,后位空悬多年,既非嫡,何以配称鸾凤?”太史令驳道。

    “陛下没有,可先帝与继先后曾有一位幺女,是为嫡长公主。”姚文罗直白坦荡道。

    此话一出,那些老臣顿时惶恐。

    暗道,此人当真初出茅庐不知深浅,竟敢如此莽撞的提起那个朝中禁忌。

    “诸位爱卿以为呢。”

    冷沉的语调,听不出丝毫情绪。

    “陛下,先太后母家罪犯谋逆,以致朝政动乱,内外不安,陛下当机立断下令将其满门抄斩,幽禁太后,其女亦被驱逐出,朝野上下谁不道一句圣上英明。”

    “先太后畏罪自戕,以示陛下宽仁,才得留以谥号尊位,其女既非薨逝,便断断不能回京。”

    “圣旨已下,断无更改之理。”

    姚文罗看着陈桥迂腐的背影,眼眸飞速划过一抹暗光,却深知过犹不及之理,张了张口,却没再进言。

    “臣附议,民间流言纷语不过一时,陛下乃天命所受,岂可受此胁迫。”

    “裴大人一直沉默不语,下官敢问,是否另有高见?”姚文罗问此话时,心有忐忑。

    这位大人从前还乐意扯动几分笑意,虽然多是笑里藏刀,却也能让人在胆战心惊间辨出他的情绪,若无辜尚能得一口喘息,如今气势却全然沉敛下来,猜不透半分心思,实更教人惶恐难安。

    这还是他第一次斗胆同这位声名赫赫的裴大人搭话,方一出口,便觉有一股无形压力围堵而来。

    裴元俭一人立于众臣之前,英俊眉目沉敛,端看神情,没有半分张口回答的意图,也是,姚文罗官职低微,他又怎么屑于屈尊降贵。

    姚文罗也是这样想,一时也觉得自己实在自不量力,就在众臣皆以为他不会回答之时,他偏偏开了口。

    他眉梢不抬,语调冰冷慑人:“陛下在上,为臣者自当听命行事。何须尔等置喙。”

    一句话分明不带任何轻蔑之词,却衬得方才争论不休的大臣,宛若跳梁小丑一般。

    陈桥心生恼恨,脸色发青,却顾忌着不敢言语。

    “好了,这是朝堂不是菜市场,由得你们争执不休,吵得朕头痛。”帝王终于出声。

    “此事择后再议,无事退朝吧。”帝王说着已然起身离去。

    陈桥没得到满意的答复,还欲再说,走了一半的帝王骤然回眸,隔着纱帘陈桥也能感觉到那一道目光犹如利刃般刺来,他瞬间如芒在背,不敢再说。

    太监扬声退朝,百官跪拜之后退殿而出,姚文罗停在原地,直到裴元俭动了,才抬步,在他身后不远不近的跟着。

    直到其他官员的背影被宫墙掩去,才快步跟上,到了跟前,又堪堪止步,仿佛后知后觉发现自己一时快语犯了大错,想来挽回又畏惧的踟蹰,深深一礼,懊恼道:“下官方才不慎冒犯,还请裴大人见谅。”

    裴元俭并未理会,甚至连稍顿都没有,径直从他身前走过。

    承极殿。

    这是一座废弃的殿宇,里面早已经积了一层厚厚的尘土,到处可见蜘蛛网。殿内被黑布遮着窗,透不进半点光亮,阴冷和腐朽的气味张狂漫延。

    一阵脚步声响起,旋即亮起一道火光,映出明黄绸缎。

    崇祯帝举起火折,往前凑近,照亮一张画像。

    画作色调清新鲜妍,笔锋着墨疏阔明朗,看得出是男子所作,却含着细腻情意。

    只因为,画像上是一名女子。

    晴空无云,盈盈绿水,一叶扁舟缓缓拨渠而过,舟上女子钟灵毓秀,翩然山水间笑容明媚,比之满池荷花还娇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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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分。

    灯火照进那双明亮含笑的眼眸,仿佛活过来般,对着画像前的男子微笑。

    画像前的男子一时愣怔,瞳孔渐渐失焦,仿佛失掉魂魄般进了那方世外桃源般的山水之间,唇角不知何时已然露出缱卷深情的的笑意。

    “皎皎。”他呢喃着,声音极轻,仿佛怕惊醒画中人一般。

    直到苍穹边泼泼洒洒晕染出一片灿烂金红,才转身离去,背影有一股难言的落寞。

    昭庆殿。

    等候在外的大太监看到回来的皇帝,吩咐人去沏茶,便低垂着眼跟进去,似乎对皇帝一个人消失大半日并不好奇,顺带关上了门。

    “陛下,方才中书侍郎谢大人来过,半个时辰前方才离去。似乎仍是水患之事,谢大人看起来颇为忧心。”

    自从赣州水患呈报朝廷之日起,谢大人立时便主张拨银拨兵去镇守救援,朝堂之上被驳斥后,便到昭庆殿外等候,直到今日也是如此,烈日,淋雨都不肯放弃。

    往常才智夺人之名都好似传言美化,非但不知进退,还单愣愚蠢,十分的不识趣儿。

    “嗯。”皇帝坐在龙椅,神情疲惫的闭着眼。

    “长公主一事。”皇帝突的出声。

    大太监心突然一颤,竟徒生逃避之意,却在行动时止住,骤然回过神,心中也觉荒谬。原来,他竟也还怕。

    皇帝觑他一眼,脸上表情淡化近无。

    裴元俭的话却骤然浮现在他脑海。

    ——陛下在上,为臣者自当听命行事。

    是啊,他已然是皇帝,而且是掌权多年,根基深厚的一国之君,天下不过他一己之念。

    他为何还要为那一点微不足道的顾忌,而被迫改变他的想法。

    皇帝眸光渐深,道:“命礼部尽快择选吉日,迎长公主殿下回京。”

    “陛下。”太监眸光一闪。

    “既然谢如琢如此挂心赣州,便封他为迎回公主的特使,顺道准他去一趟赣州。”

    “老奴遵旨。”

    皇帝看着他老迈的背影,微微眯眼,城府尽沉胸中。

    裴元俭听到这个消息,脸上神情并无意外。

    薛殷耐不住好奇,“大人,朝堂之上,您为何要帮那姚文罗?”

    旁人看不出,可他却隐隐猜出一二,大人此话虽没有让陛下立时改变决定,但,不做决定有时候已然是一种决定。

    毕竟,陛下没有当朝否认,就透露出太多含义。

    陛下,有意让长公主回京。

    毕竟,他们的这位陛下,最不喜有人违逆,更不喜他们这些奴“不听话”,大人的话无形将陈桥的话归在陛下的对立面,那么,陛下本来的犹豫不决就会减弱三分。

    裴元俭撂下笔,一双平静地眼眸,注视着刚写成的一副字,唇角竟然勾出一丝久违的笑意,却让人觉出灰烬中蕴蓄迸溅、烈火吞噬的疯狂。

    “谁说我是在帮她。”

    他有预感,姜回回京。

    盛京将变。

    那么,他不妨,推这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