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番前往草堂寺,其实哪日去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讲究。飞锡法师既说了冬至里要入宫,她想着在那之前就去寺里住着,若是飞锡有什么要交代的,她也好准备着。
只是今日杨云起出城,不知为何她心中隐隐不太踏实,因而刻意选了今日相送。
她一路策马而去,叫冷风沿着耳边刮过,想要忽略心中的不安。
雪花铺天盖地砸在脸上生疼,她微微眯起眼好让睫毛抵御阻挡风雪,偶尔抬手抹去阻挡视线的水珠。
时候尚早,寺里还未有前来上香的人,只依旧是上次那个小沙弥,与三两僧人在门前清扫昨夜的积雪。
今日未施粉黛,也拣了素雅的衣衫,小沙弥未能将她认出来。上前道:“施主来得早了,寺里尚未开放,还请施主辰时再来。”
杜筠用双手捂着脸颊和耳朵,试图让冻僵的脸暖和一些,问道:“小师父,你们住持可在?”
小沙弥似是一副恍然醒神的样子:“可是杜施主?师父让我在此等候,说是施主这几日会来,他可真是料事如神。”
此临近开寺时间,加之昨夜大雪,正是寺里忙碌的时候。过了些时候,小沙弥才领着飞锡法师从后院出来。
“杜施主,久等了,这边请。”两人边向里走边聊。
圜丘祭奠共是四日,内道场讲经又三日,飞锡法师此去长安城中,当恰好是七日时间。他为进宫之事已做了万全的准备,杜筠听后亦放心得很。
她在后院的禅房住下,燃起些炭火。屋内渐渐暖和起来,将她与窗外的飞霜隔绝开。
之后的那几日,过得倒也还算清净。她躲在禅房中,尽可能多的将下一年的衣装纹样备下来。
这一次的冬季衣料卖的极好。毕竟有新年穿新衣的习俗在,又连着这许多节庆的日子,冬天是各家布料店与裁缝店、成衣店大卖的时候。
杜筠略算了算账,这才短短一个月,已快赶上往日一个季所卖,这两日得让嬷嬷去市面上多收些丝,让染坊的姑娘们手脚快些,可别断了货。
当然此刻她的心中,欣喜之外也有担忧。
盘下绮罗斋的这两年,虽说生意算相当不错,可这样一间铺子,除去买丝线、染料、模具等,还有铺面人员,样样都是开支。她盘下工坊时还与云川镖局借了不少银子,这才将将还了,所剩下不过千余两。
千余两银子对于寻常百姓家而言已是一个不小的数目,可这笔银子每月要收料子,制模具与染料,要付染坊嬷嬷们的工钱,其实所剩无几。
若要去东市开新店,要吸引到贵人们的注意,那就更是无底洞。
她盼望着茉莉上回拿来的纹样可以带来些新的灵感,助绮罗斋突破瓶颈。这次她穿着的含授鸟纹襦裙首秀极受好评,来店里的小姑娘们纷纷问起,也给了她一些信心。
飞锡法师回来前的这几日,她计划着将首批西域纹绘制出来,好让张师开始雕花模,也早些制了料子交与茉莉,上市开售。
毕竟是绮罗斋转型的关口,她还是需要再离开长安城之前亲自坐镇方可放心些。
等到元宵后,就要启程前往西域,绮罗斋中的活计,尽数都要交给谢掌柜,她不在的时候好让铺子继续运转下去。
绮罗斋开张到现在,还未有过她不在的时候。她心中其实没底,但是西域之行也再拖不得。但愿一切都能顺利吧。
****
也不知是用了什么法子,飞锡法师回来时,确带回两位比丘尼,同行还有一位名不空的僧人。
听闻是不空法师是从师子国而来的高僧,与飞锡法师乃是故交,开元年间便在大唐游历。两年前,他从天竺回到长安,带回梵经百部,圣人为其在内廷建立佛寺,统领禁中佛舍。今日前来,也是为着将一些经书送到草堂寺来。
白日里,飞锡法师带着不空与几位师太参拜鸠摩罗什舍利塔。几位小僧前来后院,将旁的那间屋子收拾出来。
草堂寺平日里并无尼僧常住,因而将此次前来的两位师太也安排在这寺中唯一接待女客的后院。杜筠知道,这是飞锡法师刻意安排。
待到夜里,她轻轻扣响隔壁那间的房门。那房门间渐透出暖色的光晕来,房门打开,露出一条小缝隙,白日里那位比丘尼便请了杜筠进去,又快速地将房门带上。
后院的禅房并不大,每一间的格局也并没有什么大的差别。杜筠一进门便看见桌边端坐着一位清秀女子,细眉轻轻上挑,虽身着素净法衣,可从那眉眼仪态皆透着一股矜贵不可亲近的气质。
哪怕杜筠平日里行商见过各种形形色色的人,依然对眼前的这一位起了不由自主的敬畏感。她屈膝附身,行了一个完整的礼:“民女见过太子妃娘娘。”
房间内沉默了片刻,眼前的女子还是出声道:“起来吧。我已遁入空门,不必再唤娘娘。”杜筠抬起头来。眼前那姑子瞧见她的模样,目光渐柔和下来,轻声道:“长得确有几分像她的。”
杜筠知道,她是想起了二姊姊。二姊姊曾在家书中提及,太子妃是亲善之人,这也是她敢与之联系的原因。
她在赌,赌济慈不会将她逃脱流放之事抖落出去。如今看来,是赌对了的。
“济慈师太既愿意出宫相见,便已知道我是谁。”
济慈轻轻点头:“是良娣家的三姑娘吧,她曾与我提起过的。”
“济慈师太,那我便直说了。”杜筠顿了顿,见济慈没有什么异议,只是安安静静的坐在那里,胆子更大了起来:“韦家与杜家同年落难,就连皇甫将军也被牵连进来。这都是与太子亲近之人,师太可曾想过,这是有人故意为之?”
济慈依然坐在那里,不再看她,却瞧着墙面上跃动的烛心的影子,面上瞧不出丝毫的波澜。
她接着说下去:“如信中所提,民女近日探查出了一些线索来,却没有头绪,民女思来想去,可信之人便只有师太或知晓一二,不知师太可愿相助。”
济慈听她絮絮说完这些,终于将目光转回了她的身上:“我若不愿呢?”
杜筠被她问得措手不及,愣在原地。她当济慈愿意出宫,定是有所准备的。
济慈的语气稍缓和了一些:“姑娘莫不是以为,当朝太子是个蠢材,不知是有人在与之作对?”
听她这么说,杜筠心下有些欢欣,猜想她或许知道些幕后之事:“还请师父解惑。”
也不知是真的不知还是不愿透露,济慈的声音仍是淡淡的。“莫再问了,我解不了你的惑。”
杜筠仍是不甘:“师父既知有冤,就不曾想过要为韦家翻案,回到太子的身边去?”
济慈一时不知是该说她天真还是无畏:“翻案?翻了案我兄长便能回来吗?太子若是拿此人有法子,又何至于走到这一步。”她像听到了什么笑话一般,咯咯地笑:“登太子之位时要借我韦家的势,我韦家被污他却只知割席,这般凉薄的男人我回到他身边去做什么?还不如青灯古佛,我落个自在。”
听济慈这么说,杜筠终于明白了一些。她瞧着眼前这女子,她曾享尽荣华,若非这次意外,原是未来要坐在国母位置上的。可如今,她什么都没有了。
“娘娘并非一无所有,当真不为两位殿下考虑么。”
“别叫我娘娘。”屋内的笑声渐平静下来。提及两个儿子,她松弛下来:“他们终归是他的儿子,他不会不管。”
“济慈师父特意出宫,便是来劝我放弃的?”
“是。姑娘若是想连幕后之人是谁都弄不明白,那这便不是你该管的事。我不知你是怎么回到长安的。但今日我来,仅仅因你是良娣的家人。姑娘既得以幸存,便隐姓埋名好好活下去,改日若遇上大赦天下,亦可回到光明处来。莫被仇恨迷了眼睛。该切记得活着的人才是最要紧的。”
杜筠抿着唇,藏在袖间的拳头慢慢握紧。她如何不明白,她被唤作杜挽娘的每一天都是偷来的。可她也放不下。
济慈却道:“今日言尽于此,我未曾见过姑娘,还望姑娘听劝。”说罢,那比丘尼起身去开门,一股寒流瞬间从那门洞间涌进来。
杜筠知道,这是在送客了。
虽然不知那幕后之人姓甚名谁,但今次也并非全无收获。至少证明了她的猜测并没有错。这一系列的事,针对的都是太子。
而韦家、杜家,都不过祸及池鱼。
如此大费周章地想要拖太子下水,无非是为了夺嫡。储位之争向来惨烈,只是如今,这人究竟是谁,却实在难猜。
若是放在十年前,她定是要怀疑皇十八子寿王。那时顺贞皇后宠冠六宫,其幼子寿王也一时风光无两,大有取先太子而代之之势。
只是后来顺贞皇后逝世,如今圣人更是纳了原寿王妃为贵妃,便是先太子被废,这东宫之位也再与寿王无缘了。
其余的,皇长子郯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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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子荣王,十二子仪王,二十一子盛王母族势力强盛,背靠着武氏与彭城刘氏,最有可能。
再来,朝中最为权势滔天的无非李林甫与杨国忠二人。贵妃没有子嗣,李相家也并没有在宫中为妃的,两者都没有与太子作对的直接动机。
甚至,至少在面上,太子与杨国忠的关系尚过得去。
杜筠对着面前的这一堆名字与氏族关系毫无头绪,只觉得头疼。
一夜未眠。她坐在窗前,看天慢慢亮起来,风雪渐停歇,落雪堆积枝头,一片平静空灵,仿佛这些天的风雪不曾来过。
她想着离开前去殿前拜祭祈福。杜家突逢大变,正是两年前的这个时候。
因是落罪流亡,阿爹连墓穴也未能留下,如今也只能在寺中拜上一拜。
不想在大殿前,竟遇到了熟人。
李付听闻母妃出宫草堂寺停留,一早便与兄长李僴一同寻了过来,却在那天王殿前遇到了准备离开的杜筠。
她带着不小的包裹,不知是否留宿在寺中。
他见到她,颇为高兴,觉得今日真是个好日子:“杜姑娘近来可好?”
杜筠尚惦念着心事,对眼前这人一时也无法礼数周全,只勉强提起精神来:“很巧,公子也来这里上香。”
李付打着哈哈:“是啊,踩着冬至的尾巴,来这寺中拜拜。姑娘在此可也是祈福?”
母妃在草堂寺中之事,他并不想大肆宣扬,便寻个由头糊弄了。
杜筠今日心绪不佳,实在不太愿意搭理他。只是眼前之人无辜,又顾念他与杨家的关系,未来或能帮上些忙,她还是勉强客气地回:“来祭奠家中亲人。”
李付有些困惑,她为何独自一人前来祭奠,这祭拜之事,往往都是一家子同来的。但看杜筠那样子,显然是也不想深谈这件事。
"杜姑娘何时去西域,可定下了?"
“尚未。”杜筠惜字如金:“商队未到,我等他们。”
“那可知商队何时会到?”
“不知。”
见眼前人不再问下去,她不作纠缠,施然告辞。
李付碰着软钉子,看她今日兴致缺缺,只当是她惦记着故人心情欠佳,也不便多做挽留,直侧过头直到她在余光中也消失不见。
一旁那男子瞧着,嗤笑他:“行了,人都走远了。”
他转过去对着兄长,目光聚焦在他的面侧,略抿唇,沁出右脸一个浅浅的笑窝来:“我没在看她。”
李僴不语,也不愿再拆他的台。看刚才那情形,人家姑娘根本对他无意。未免他幸灾乐祸。
他这个漂亮弟弟,也会有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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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许久未曾见过母妃,虽然也有些书信往来,只道她在宫中安好,今日却是母家出事后第一次相见。
她落了头发,较两年前瘦了许多,却还同从前坐的一般直,见到兄弟二人,薄唇颤抖许久,终于泪珠子还是忍不住顺着脸颊滚落下来,连带着兄弟二人也是红了眼。
“好,好,这两年过去,都是大人了。”
“是呢,”兄弟二人虽不弹泪,却也难免鼻酸。好一会儿,李僴笑道:“今年圣人为成年兄弟们封了郡王,咱们阿付也赶上了趟了。”
“哦?都封了什么?”
“儿子封了颍川郡王。咱们阿付封了广陵郡王,只怕是王妃都为自己物色好啦。”
李付忙道::母亲莫听兄长胡说,只是母亲这些年可好?”他迟疑了一下还是谨慎道。“瞧着竟比从前瘦小了一圈。”
济慈抬眉:“你这孩子,自个长高了便说母亲矮小。我在宫中每日吃斋念经,好得很。倒是你,看上了谁家的姑娘?”
李付见躲不过去,只好应付:“只是一位朋友罢了,遇见时多说了几句,是兄长误会了,八字没一撇的事。”
他这话一出,济慈与李僴皆了然地看着他,也不再戳破。
母子重聚,有许多话说。一直到飞锡派了人来。说不空将启程回宫,问济慈师太可准备好了,三人才匆匆告别。
临行前,济慈叫住他二人:“还有一事。京中有个叫杜挽娘的,是我一位故友家的孩子,如今怕是孤身在京城中。你们若见了,记得照应一下。切记不可招摇。”
李付眼皮一跳,一丝奇妙的宿命感在心中漾开,又心疼她独自来祭奠原来还有这样的缘由在:“母亲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