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山人
    乌云密布,遮住了芜城天际最后一缕残阳,滩头河畔渡船相连,夜色桐寂转深。

    海边盐田村,遥遥望去,宛若偌大圆石割裂成各种形状清晰的碎片,一眼望不到头。

    黑巴干瘦的男子蒙着褐色麻布头巾,头几乎弯到膝处,整个人像是海滩上晒干的咸鱼,艰难的举着火折子穿梭在这狭窄的缝隙,声音带了干涸的嘶哑:“大人这边请。”

    裴元俭谢绝了入郭章宅邸,而是选在了芜城最大的客栈歇下,等到入夜时给盯着他的探子制造了点麻烦,趁此机会脱身带着薛揆去到了芜城产盐村之一,便就是此处。

    而前面引路的干瘦男子便是事先买通的本村盐丁,为了掩人耳目,裴元俭今日穿的是再普通不过的粗麻短衣,头戴斗笠,遮掩住大半张脸,又刻意收敛气势,看上去并不突兀,眼神在一方似梨石槽停了一息。

    薛揆意会,便向引路的男子问:“这一方石槽一日可产盐多少?”

    男子抬头斜瞧了一眼,回道:“五斤盐。”

    薛揆看回裴元俭,见他没说话,思索一瞬,便接着问起。“芜城像这样的盐丁村有多少?”

    “这小人不清楚,”他回,又叹一声:“这盐村,数不清啊。”

    “小人自出生起,听人说起,这盐村就像这一个个石槽,走过一个,喏,还有一个,望不到边际。”他碰了碰盐槽,边缘还有积年累月形成的一圈凸起的盐痕。

    “像这样的盐槽,这里有多少个?”裴元俭突的问。

    引路人骤然听到他说话,还愣了一下,“我们村小,大大小小的盐槽加起来只一千三百多个,我听说,芜城最大的盐村,足足有一万个。”

    他睁大眼比划着,混浊发灰的眼神带着深深地疑惑,他还真想看见,一万个是多少哩,这路得走,一个时辰才能看到头的吧!

    一万个?裴元俭浓眉微皱眉,却按耐着继续问,“寻常晒盐是如何做?”

    “大人想必觉得晒盐简单,捞了咸水晒干就是,其实这里面功夫可复杂着。”不等再问,引路人指了指远处的海把话接下去“从海边滩涂里挑了泥洒在盐田,再暴晒、淋泼、用竹篾就是那个大水池过成卤水,再放上一根黄鱼茨。”

    他从怀里拿出几根像是干枯树枝的东西在裴元俭眼前举了举,“就是这个小东西,看着不稀奇,可没它这盐就不成。”

    “最后便是放在这石槽子上晒着,来来去去没个四日功夫不成。”

    他脚步一顿,仰着头看人道:“大人摸一摸,这石头可是火山石。”

    四日。

    裴元俭眼眸微动,如此说来,寻常大小盐槽每月可得盐约四十斤,而大一点若棋盘三五成行的大盐槽每月可得盐近三百斤,每年便是近80万担,也便是说,芜城最大的盐村,每年可得盐近600万担。

    但去年呈报户部统计的产盐量仅仅有二百八十七万担,不用想也见荒谬。

    饶是裴元俭早有预料,也没有想到,层层隐瞒到了户部呈上去的,会是如此天壤之别。

    “大人。”引路人瞥见远处亮起的零星火光,神色突然变得惊慌,火折子都费了两次才将它吹灭,俨然无措的失了分寸。

    “快跟我来。”

    裴元俭眸光与薛揆对上,几乎不用言语,便前后跟了上去。

    引路人脚步急促,却显然对路十分熟悉,是以纵使慌乱,也没有彻底乱了章法,不时低声提醒,很快,几人躲到了密林之中。

    火光越聚越亮,像是星点渐渐燎成火海,那团光亮越来越清晰的映入眼底,却在阴沉天色下多了说不清的诡异。

    越来越近,是人。

    成群结队的人,脸上神情和引路人如出一辙,倦怠而麻木,宛若失了灵魂用干瘪人皮缝成的木偶,提着线一般,大人去海边挑水,幼童和老人在近处拿着水瓢不知疲倦的一瓢瓢泼在池中。

    “这是在做什么?”薛揆问。

    “还能在做什么。”火光映在引路人深深凹陷的眼眶,他听见他说。

    “在晒盐。”

    “夜里晒盐?”

    “夜里没有太阳,可总有所得。”裴元俭轻声道。

    “是啊。这位大人说的是。”许是太累,这个引路人忍不住坐下来,也不嫌弃泥地潮湿脏污,缓了口气道:“这里的每个人都被便入了盐籍,世世代代都是盐丁,一辈子都走不出这个村子。白日3斤,夜里四两,即使遇到海盗雨涝也要交,只要不死,就要交盐。”

    “夜晒食盐达不到官盐所选。”薛揆道。

    食盐以色,白为上佳,而夜里晒盐,虽有火把但是总不比日光明亮,难免有更多杂质。

    引路人笑了笑:“大人,这世道百姓吃盐很难,而人不吃盐就会浑身没力,日子长了命都没了,哪还管的了这盐成色好不好,即便是黑盐,也有人会买。”

    “你们是盐村,也会吃不上盐吗?”薛揆扶着手中长刀,面无表情的脸透出几分真诚的不解。

    “即便是剩下,我们也不敢留啊。”

    “大人以为,那些富庶的贵人遇到百姓乞舍,真的会好心施舍吗?”引路人摇摇头,“并不会。”

    他也曾在刮盐的时候边天真的问他的爹娘,‘我们住在海边,海水咸咸的,是不是每天可以有吃不完的盐?’

    可他的爹娘却只是苦笑着摸摸他的头不说话,每次来人收盐家中大人总是把小孩支走,告诉他们,小孩子是不能看的,不然盐会变苦,长大一点,他也知道爹娘是骗人的,有次,他偷偷跟去,躲在石头后面。

    他看到长的凶戾可怕的男人眼神恶狠狠的盯着他的三婆婆二伯,而他的亲人却只低着头,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这些贱民心里再打什么鬼主意。我告诉你们,谁敢藏盐,本大人绝不会放过他。”他甩出手中粗鞭,狠狠砸在地上。

    飞起尘土好似聚成一个张大嘴会吞噬人的怪物,他阴沉的目光盯着人,好似每一村民都是偷儿,高抬着下巴斥骂着:“你们这些贱民最是诡诈奸滑,为朝廷做事,成日里却是千方百计想着藏盐拿回家中,可见心思阴毒。”

    他手下的人挨个去村民家里搜查,实际上与盗匪无异,屋中被打砸的凌乱不堪,横七竖八的歪斜倒在一处,有一人从洞里找到了一小包盐,邀功的跑回来献殷勤,边用轻蔑的眼神看着这些别有心思的村民。

    那个男人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对这些贱民“偷窃”一点也不意外。

    手中长鞭落在他叫婶娘的一个年迈妇人身上,那种凄厉的苦痛和喊叫,到最后一个字也发不出来,他一辈子也忘不了。

    抬回去的半路,婶娘便咽了气,他气不过,说他看见了,哭着闹着说收盐的打死婶娘,他要去告官,让他赔命。

    他娘只死死捂着嘴,流着泪不吭声。后来,有个瘦小模样的男子,捧着三两银子来了,说芜城的官老爷听说盐田村的人在挑泥时不慎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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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入海中而死,让他送来银子也好好生安葬,口中不住称赞,官老爷仁善,心里惦记着咱们这些百姓。

    他看着婶娘的丈夫沉默着收了,看着乡亲露出同样哀伤无力的笑容,不知为何,挣扎着要闹的心,也没了。

    “那一包盐,才不到两钱。”

    “大人,那些贵人,是不会愿意施舍我们这些在他们眼中,脏污不堪的卑贱百姓。甚至觉得,我们活着闹到了他们眼前,都是脏了他们的眼。”

    即便那样微薄的一点盐,对他们来说就像是冰山一角,哪怕弃之荒野,也绝不会愿意让他们这些心思多如牛毛的贱民得到。

    只因为,他们不配。

    裴元俭长眸漆黑,似乎想起了什么往事,眼眸闪过厌恶的阴郁,目光落在引路人身上,沉声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人山人。”山人道。

    芜城客栈。

    窗外黑夜无垠,密云沉沉,雨却始终不曾落下来。

    屋中压抑。

    裴元俭自从见过山人回来后便一直站在窗前,脑海中一直回想山人最后的几句话,而薛揆宛若一道沉默的影子立在他身后。

    “大人是否听着这名字很怪异?”像是很久没人问起他的名字,山人难得有了多说几句的性质,他道:“小人姓氏既不随父也不随母,阿爹阿娘说,除了海,这世界最大的便是山,他们一辈子也离不开这里,希望我能去见一见。”

    说到最后,他笑了笑,却不是苦涩,而是寻常的,无意义的一笑,“但也只是玩笑,大人随耳一听便罢了。”

    他也是盐丁,注定一辈子生活在这里,又怎么能见到大山呢?

    既不可能,也就只能是笑话。

    “薛揆,你可知如何脱盐籍?”

    “依照律法,入了盐籍,非死不可赦免。”薛揆道。

    “大人是想为山人脱籍吗?”

    “山人,而非在山,是在于人。”

    在世家官员甚至盐丁自己眼中,他们已经不能算之于人。父母之期,唯望祈一生所得为荫,泽披子女前路。山人的爹娘并不是想要让他去看山,而是想他们的儿子,成为“人。”

    门被敲响。薛揆眼神凌厉,手扶上长刀。

    “大人。”

    听见熟悉的声音,薛揆方神色微松,去开了门。

    “属下参加裴大人。”枢密院暗探冯策对着裴元俭跪下行礼,得到准许方才站起回禀。

    “果然不出大人所料,在大人离开之事制造的一场小麻烦骗过了郭章的人,却并未骗过谢家。”

    “谢家并未出面,却让人暗中给郭家提了个醒,郭章担忧之下,果然匆匆去了一处无人的宅院。他走后,属下费了一番周折才入了密室,可奇怪的是里面的账簿只有薄薄一册。”

    裴元俭接过账簿,看了几页便放下,沉声道:“这是假的。”

    “这。”冯策面有惊疑,却想也没想便相信了裴元俭的话。

    这上面的账簿虽然和户部呈报的有异,看似做的很真,但呈上去却罪不至死,想来这是他们早就做好准备让他发现的“罪证”。

    到最后辛苦一场,只能伤其皮毛。

    “属下办事不力,请大人责罚。”冯策道。

    “不过,属下在郭章亲信口中听到了一个人的名字,似乎对这个人极为痛恨。属下以为,此人或许可用。”

    “谁?”

    “郑从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