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过完年,飞机上乘客不多,透过方块小窗向下俯瞰,广袤的黑土地上覆盖着大片纯白。
机舱广播正播报即将到达目的地,温柔的女声正在提醒旅客放下小桌板,蒋诵晃了几下僵硬的脖子,恋恋不舍地把视线从窗外挪回机舱。
这是她人生第一次坐飞机。
从小到大没离开过出生地,对北方完全没有概念,印象还停留在春晚的搞笑小品和口音,陌生得仿佛地球的另一端。
不过下飞机拿行李这段路,她走在人群边缘,耳边萦绕着清晰的普通话,这才恍然这里其实和别的地方没有区别。
就是气温冷了点。
室内还好,自动门外的空气简直像夹了针,她的棉袄很薄,刚出去就懵住,身体还没来得及适应这种气候,直接僵在原地。
一个矮胖的中年男人突然窜到她旁边,像在说快板:“来~东林,小石沿河,老妹儿你上哪?”
蒋诵呵出白雾,打了个噤才说:“东林。”
男人伸手,嗓门响亮中带着熟络,“东林20,上车就走,行李给我。”
蒋诵对这种突然地靠近很不适,下意识握紧行李箱,却又马上松开,利落地把行李推给他,平静地看着他布满横肉的脸。
“你车在哪?”
男人轻松拎起行李箱,另一只手指了指右侧的半地下停车场,黑色衣袖随动作吊起,露出手腕粗糙的黑色纹身。
蒋诵垂眼,默默跟在他身后。
车是出租车,车体喷着橙色的条纹,车顶滚动着LED广告,正播放东林某男科医院的全套体检促销活动。
车窗半开,车后座坐着一对年轻情侣,看着是大学生的年纪。
男孩一只胳膊搂着女友,看她开车门,手指轻弹,火光顺着车窗飞出去,抛物线般落在大理石地面上,火光在地上弹跳了几下。
司机把行李放在后备厢,用发黄的旅游鞋尖踩灭烟头,依旧是大嗓门,“哥们,烟头别乱扔,有监控。”他扬手指墙上的禁烟标牌。
男孩扬了扬手,表示知道了,他女友却有些不忿,趁司机还没上车说了一句,“管得着吗,不扔外面扔他车里啊。”
蒋诵始终沉默,正值傍晚,萧瑟的北风吹着光秃秃的树干,视线所及是单调沉闷的工业气息,没有一点亮堂的色彩。
只有远方一轮橙色落日,沉重悲凉地落进地平线。
到市区时天已经黑透,司机直接把她送到租住的小区楼下,蒋诵拉着行李箱,却没进小区,过马路,径直走进一家酱骨头馆。
“脊骨一份,米饭二两。”
她坐在靠近门口的座位,打量室内。
一家老店,室内干净简洁,没有多余的装修。墙壁是暖白色,桌椅是厚重的实木,上面摆着酱油醋和辣椒油和纸巾盒,她抽出一张纸巾,压在光滑的桌面上擦了一遍。
后厨的半帘掀起,露出老板娘方正的脸。
冲她喊:“在这吃还是打包?”
“在这吃。”
“好嘞,二丫你把那个钢盆递我……”厨房离前厅很近,能清楚地听到轰鸣的噪音,噪音掺杂着浓郁的肉香,一波又一波。
蒋诵在飞机上吃了饭,还喝了饮料,胃里不饿,所以她清楚地知道自己急不可耐地等肉上来,单纯是因为馋。
这个在她过去十九年人生里羞于启齿的字,现在的她可以没有一点心理负担地说出来。
她好馋,馋各种肉,馋二十几一杯的奶茶,馋路过无数次也不敢进去的餐厅,馋所有她想吃却买不起的零食。
她做梦都想无所顾忌地大吃一顿。
可当菜上来时,她还是屈服多年形成的身体记忆,用筷子夹起盆底的碎肉,在浓郁的汤汁里滚了一圈,放进嘴里。
小心仔细地把拇指盖大小的肉搁在牙齿上,反复挤压,细细品味,直到没什么嚼头了,才快速咽下。
老板娘端来一壶茶,顺手在旁边的桌上拿了个杯子,边走边倒,蒋诵抬头,她刚好把满杯的茶水放到她面前。
“丫头,我家菜码大,你一个人能吃完吗?”
蒋诵放下筷子,认真地看着她抹多了粉有些假白的脸,“我能吃完。”
老板娘笑得更深了,眼角堆出扇贝壳似的纹路,“吃不完也没事,下顿热一热更入味。”
她似乎很少在桌边逗留,说的话也像是随意抖搂出来,没想要得到回复,待蒋诵听到这句话时,只看到扎进厨房半帘后的宽厚背影。
算了。
她夹了一块最大的肉骨头,咬下一块,肉咸淡适中,软烂脱骨,淳朴的肉香夹杂着独有的香料味,堆在钢盆里冒着热气。
都是她的。
还是小孩子时,徐丽华就冷冷地告诫她:吃饭的时候有点眼色,这菜可不是给你一个人吃的。
徐丽华是她妈。
她时刻牢记在心,所以桌上的菜上来,她都会乖乖地等别人先吃;干了一天累活的爸爸坐在主位,每到吃饭时都先重重地叹一口气,把这一天的疲惫均匀地分给家人后,才卸掉包袱般拿起筷子。
和她相反的是,弟弟从没有她这种顾虑。
他戴着一副近视眼镜,平时让他干活时会装瞎,但在饭桌上一下子就夹走盘子里卖相最好的那一块:鱼的中段,猪的精排,埋在深处的鸡腿。
每当这个时候,徐丽华都会表达不满,或是皱眉,或是瞪眼,然后轻飘飘地骂一句:“馋鬼,吃饭这么没样子。”
小时候的蒋诵会窃喜,弯着唇角,大家闺秀般在盘子边缘夹起一块浸满汤汁的葱花,抿进嘴里。
菜在摆上桌子时就已经注定吃法,一家四口严格地实行等级分工,男女分组,爸爸和弟弟负责尽情吃,妈妈和她负责看眼色收尾。
小时候的她并没有觉得这有什么不妥,慢慢长大后,才感觉到这种从小就习惯的事是多么不可理喻。
和她爸那种疲惫叹气对应的,就是她妈这种理所当然奉献的模样,他们像两台人工造雪机,雪花又一片不落地撒到她身上。
夏天她高考结束,成绩还算不错。中年男人吸着烟,坐在缺了腿的方凳上叹气,干枯皲裂的手抱着头,仿佛遇到人生最大的难题。
徐丽华则把半颗白菜扔到菜板上剁碎,炖了一大锅;晚上,一家人围坐在狭窄的简易桌边,压抑的气氛笼罩,笼罩着一盆清汤寡水的白菜汤。
蒋诵放下筷子,“大学我不上,我知道家里的情况。”
蒋大程眼神闪了一下,习惯性地叹了口气,徐丽华眉头舒开,端着盆往碗里倒汤,汤到碗沿,没过米饭,褪色的木筷在搅动,毫无规律的。
“行,你自己可想明白了,隔壁三叔认识电子厂的人,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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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把你安排进去。”
事情就这样定了,不会有转机,蒋诵没什么情绪,对这种不需要想就能知道的结局懒得费心。
好在饭桌上的压抑散去了,她沉默着端起饭碗,从盆底夹出一块白菜帮。
街灯亮起,蒋诵吃完一整份脊骨。
胃里沉甸甸的,连呼吸也带着肉香,十九年来,她很少有这种从内到外的充盈感。
她拉着行李,踩在冻得结实的污色冰面上,一步三滑地往租的房子走。
六楼,一室一厅,房东定居在别的城市,人没回来,只在电话里告诉她钥匙在门口的地垫下;蒋诵不敢弯腰,生怕吃进去的肉从嗓子眼里滑出来,缓缓蹲下摸索。
楼房老旧,租金便宜,三千块半年。
环境是和价钱相衬的破烂,墙皮翘起,头顶吊着最小瓦的灯泡,发出古墓般幽暗的光。
钥匙在地垫的角落,有一些生锈,她手已经冻僵,颇费力气地拧开门。
北方还在供暖期,室内干燥的热意,和室外的寒冷呈两极。她摸着门边的墙壁,按照记忆里的房子实景图确定开关的位置,啪地按亮。
和同城租房里的照片一样,空荡荡的房子,左边是卧室,右边是开放式厨房,厨房对门是洗手间,没有客厅。
有没有客厅无所谓,她只想要宽敞的阳台。
阳台和卧室连着,室内摆着一张单人床,旁边是浅白色的柜子,灰蓝色的窗帘后,是三面临窗的阳台。
蒋诵慢慢走过去,顶楼视野好,窗外是被夜色笼罩的北方小城,小区入住率不高,目之所及黑梭梭一片,没有灯光的窗口占大多数。
租之前,她曾问房东,为什么租金这么便宜。房东是个脏话是口头语的中年男人,听她这么问忍不住笑出来。
“这破地方都他妈没人了,有能耐的谁在这呆。”
人似乎都是这样,在一个地方待得厌倦,看不到出路,索性背起行囊,去别人逃离的地方重新开始。
不过,她不是。
她想结束。
高考后那个暑假,她去了电子厂,身上套着闷热的防尘服,坐在流水线旁的塑料凳上,撕掉配件的旧标,再黏上新标,如此重复,上万次。
仿佛在吃旋转小火锅,她是一头只能看到机器滚动的驴,单调到发疯,却必须重复。
倒班,计件,没有休息时间,吃饭和去洗手间都有规定时间。就这样从盛夏到隆冬,搓磨了大半年,彻底从高中生变成干瘦厂妹。
真让人受不了。
过年了,终于能回家。揣着赚的钱,想了一整夜,总觉得还不晚,拿自己赚的钱复读一年,上了大学也可以勤工俭学,不会给家里添麻烦。
实在是,不想干这种活了。
她知道这是个重大决定,决定她后半生怎么过的转折,在心里反复模拟,怎么开口,怎么说,万一家里不同意怎么能让他们转变态度。
试探是在吃完年夜饭以后。
她收拾好厨房,用围裙擦着手,状做随意地说出斟酌上百次的话。
“妈,我想复读。”
中年女人嗑着瓜子,全神贯注地盯着电视里的春节联欢晚会,连眼睛都没抬。
“你学习不好,复读有什么用,你弟这都上高一了,你把钱拿出来给他找个一对一,这才是要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