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第六章 阎罗地
    “取名的时候嫂夫人就没为女儿抗争过吗?”

    梅如故正和女儿玩闹,闻言想起了当时的欢乐事,笑得越发灿烂:“她啊?她笑得最高兴了。”

    “……”

    “后来她回过神,确实觉得这个名字很‘没谱’,但我说这是太子妃的意思,她虽不信,却也不好反驳。”

    梅如故被女儿捶了一拳,装作受伤地哀叫一声,引得小丫头更加起劲,一边揪着爹爹已经皱得不成样子的袖子,一边睁着大大的眼睛,充满好奇地偷看着眼前这个忽然没了声音的漂亮姐姐。

    沈明枳失神一瞬,见梅如故提起故太子妃不见半分伤怀,是已经释怀的模样,便也强颜欢笑起来,不至于让这样热闹的气氛落了地。虽然她最喜欢小孩子了,觉得小孩子最天真、最纯善、最简单、最好相处不过了,但她没有孩子,没带过孩子,和小孩子玩闹也束手束脚,但所幸梅谱挺喜欢她的,过分的亲近惹得梅如故都忍不住酸了起来。

    “蝴蝶!”梅谱伸手要抓沈明枳头上那支蝶花钗,手还没碰到鬓角,梅谱整个人就被梅如故架着肩胛拖了回去,“梅谱,咱们要知礼守矩,不能随便碰旁人的东西,花园里不是有好多蝴蝶吗,你既然喜欢,那就自己去抓,别人的是别人的,自己的才是自己的……”

    将女儿塞给了婆子,将还闹腾着的小丫头打发走,梅如故这才又开口:“不曾想,你南巡也带着这钗——人比钗环美,方才我还没注意,想来我没看错,这就是七岁那年生辰,你大姐姐送你的那支吧?”

    沈明枳应声。

    梅如故抚着袖子不禁怅然:“一晃十几年了,你还记得她?”

    喉头哽了会儿,沈明枳才截然应下:“当然。”

    梅如故遥望天光的一双眼里腾起了渺远的一片黄沙雾,“她就是十月二十五——你生日那天出的关,我记得自从那年后,你就不愿过生辰了?不过贺礼照收不误、办事也不耽搁?”

    “两码事。”

    梅如故赞许地点点头:“嗯,的确是两码事,你心里明白就好,纵然情深意重,不至于因为这些情感而误事误己——”言及此,梅如故倍感怅然:“西出阳关无故人。你是个思旧耽旧的,但有些事已经过去了,你就该让它过去,强求无果,最后只毁了你自己的心情。”

    沈明枳忍不住苦笑。

    梅如故瞥了她一眼,笑容里也多了隐晦的勉强:“你以为我为什么啰嗦?西北边鄙,打打停停,不知道折腾了多少年,年初好不容易消停了,听说月初义律王庭就派人南下讲和,娶了一位公主不够,现在又请和亲来了,这些事你知道吧?”

    “知道。”

    梅如故又端详她片刻,“你确定你知道?”

    沈明枳轻笑:“你不就担心我瞎折腾吗?和亲关口,事关国运,天下苦战久,我自不会儿戏,在其位谋其事,您老远在这断发之乡掌一府之事,拿着知府的俸禄,就不要替京中那些腰缠万贯的‘大隐之士’瞎操心了。”

    梅如故的心刚放下一半,又听:“不过,有仇必报、有恨必发,您老最了解我了不是?大姐姐身上的这些账我必然要一笔笔地讨回来,有仇不报非君子,这也是你教我的道理;不过您老放心,我不会给您、给黎元正道添麻烦的。”

    阳奉阴违、心口不一是她惯有的作风。她若不直说,梅如故兴许还要七上八下一阵,而今她敞开天窗说亮话,梅如故顶多是无奈一阵,心中顾虑莫名消了大半。至少,她打了招呼自己可以未雨绸缪,万一戏台子垮了不好收场,自己善起后来总不至于猝不及防左支右绌得捉襟见肘。

    “也罢,随你,你是我教出来的,脑袋瓜一般,心眼也说不上坏,总不至于给我出什么天大的难题——大老远地来了,那就留下来吃个家常便饭吧,总不好让你空着肚子回去,像什么话?临川是小地方,比不得你在京里山珍海味,不过南下一趟,亲探了民生疾苦,想来你的胃口也没以前那么刁钻,粗茶淡饭也咽得下去……”

    正说着,梅如故引着沈明枳上了游廊,就见长廊的另一头疾步而来一个小厮,一丝不错地讲完了礼数,方才在梅如故的许可下禀明来意:“大人,出大事了,廉正那小子今早出门给别家盘账,回来的路上在犄角旮旯里被苏家人打了,下的是死手,您指过去的六个护卫被打死了两个……”

    闻言,沈明枳变了脸色,倒是梅如故神色依旧,似是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出,口吻平淡,无波无澜:“人现在怎么样?”

    “头破血流,但人还清醒,也没有缺胳膊少腿,不算重伤——听说是路过的一群人仗义相助,不知这群人的来路,来无影去无踪的,但手底下有不少功夫,将苏家的家奴打得厉害,连领头寻衅的那位苏家少爷也吃了不少苦头。”

    “这群人得查,不然要出乱子,抚恤等事照章去办,还有廉正——”梅如故微一沉吟,“抬到后衙来吧,理由也不必找,即刻去办。”

    等小厮走了,沈明枳这才发问:“这是出了什么事?”

    “论起来,这件事还与你有关。”

    沈明枳不禁讶异:“与我有关?”

    “不错。此次漉水爆炸案被你捅了上去,朝廷派了郇海山来查,便将此案打成了魏赵双王党争,漉水这个知县鄢汝言自要问斩,鄢汝言死了一了百了,可摊子还在,郇海山也绝不会就此收手,与鄢家、魏王妃郑家有关的所有人都逃不了牵连,从鄢家流出、流进的钱财、田亩、商铺,郇海山也不会放过,这甚至于更方便了他抱蔓摘瓜、一网打尽。按规矩,田亩买卖除了要压在衙门里的、捏在自家手里的两张一份的田契作证,还需要一份新鲜的丈量结果作保。而廉正是我临川府架阁库的书吏,算数盘账一把好手,这回就被人介绍着,给苏家丈量田亩去了。”

    沈明枳敛容。言至于此,她心中隐隐有了猜测:“苏家的田有问题?”

    梅如故嗤笑一声:“岂止是有问题?你猜猜这田的上家是谁?就是这鄢汝言!”

    岂止是有问题,这问题简直大了去!鄢汝言是魏王派,现在赵王派的郇寰前来涤荡,苏家还留着从鄢汝言手中流转出来的田,简直就是老寿星吃砒霜不想活了。

    “为了避祸,苏家便着急出手,价格压得很低,但八百多亩地,寻常百姓接不了,有点家底的不敢要,好不容易有人敢要了,结果又出问题了。”

    沈明枳起疑:“慢着,普天之下,临川地界,还有人敢接这八百亩阎罗地?”

    梅如故扬唇,不经意间尽是风流:“你都说是临川地界了。”

    沈明枳浑身一震,惊骇地望向梅如故,“难道是……”

    “不错,就是封邑于此的临川郡主。”

    临川与沈明枳是从小的交情,对她的脾性最了解不过了,的确是个胆大妄为得有些无法无天的人。但正因为沈明枳了解她,就越发不敢置信买地之人居然会是临川郡主。

    梅如故兀自分析道:“三岁看老,你们从小在一起玩,我从前瞧着她就不是个聪明的,想来长大了也不会伶俐到哪里去——”他乜斜了沈明枳一眼,见她脸色不佳,不知是因为自己妄自贬低了她那本就算不得聪明的玩伴,还是因为临川郡主淌了浑水恐会连坐,他继续说:“不过最起码的趋利避害的道理还是懂的,就算她不懂,她那位长公主母亲也会‘帮’她去‘懂’。”

    灵光一瞬,沈明枳回过味了。

    临川之母鲁国长公主是圣上唯一的妹妹,长公主又在圣上夺储之争中出了不少力,故而有此关系,即便大楚早定下了“只封不授”的祖宗家法,临川还是小小年纪就成为了大楚开国以来,仅此一位有实封的皇室郡主。

    圣上封给临川的田是食邑,田税等一干收入都是临川的私产,但临川自己购入的田亩没有这个待遇。郡主仪宾姓张,寻常世家子弟,没有功名,张家的起势大半靠的还是郡主和长公主的势力。长公主丧夫,同样照规矩没有实封,若临川以郡主府的名义购入土地,田契上只能挂张仪宾的名字,这样一来,田亩税赋一切都要按照正常的流程,按时纳税缴役。</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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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区区八百亩地,这么一点钱都抵不过她日常零花,真的值得临川这样大费周章吗?

    临川是个直爽得有点一根筋的性子,她不会这么做的,张仪宾没这个胆子,那么买地的人,就很可能是临川之母鲁国长公主。

    “想明白了吗?若还没想明白,不妨我来点点你——现在大楚和义律打算和亲,战火消弭,南海道又被你处理好了,四海太平,瞧上去俨然就是盛世前景,那么连年军务之后,便会轮到积压已久的田务。”

    心潮泛滥,沈明枳被“田务”二字引出的往事回忆震在原地。

    粗略看过沈明枳的反应,梅如故幽幽吐出一口浊气:“是啊,圣上又打算肃清田务了,而鲁国长公主窥得圣心,便打算借此替圣上先行探路,又或者,这本就是圣上指使长公主这么做的。”

    沈明枳嗓音颤抖:“那这田……”

    梅如故垂眸,迅速整理眼底的肆虐,旋即抬眼,神色一如声音一样平和,“是,这田出问题了,田契上白纸黑字写的是八百三十六亩,廉正一量,实际上三倍不止,至于这些多出来的田是从哪里来的、怎么来的,你知道的。不过,这个数也不算过分。苏家与郡主府的这桩买卖,用八百亩的钱买几千亩的地,这种连傻子也不会放过的便宜生意绝对黄不了,可偏偏郡主府将这到手的肥肉给扔了,八百亩的钱就买八百亩的地,多一厘都不要。”

    睹始知终,沈明枳已然猜出了事情的走向,她平复着心绪顺着梅如故的话头继续道:“可除了临川郡主府,没有人敢买这块地,如果找不到下家,苏家不是死在郇海山手里,就得在郡主府这棵大树上吊死,所以苏家会尽全力促成这桩生死买卖。所以最大的问题出现了——”

    “不错,他们有两条路,一条是改田契。田契一式三份,一份在苏家手中,一份在当地县衙架阁库中,还有一份则留档于化隆京郊的紫微宫,每三年鱼鳞图册重造一次,紫微宫的那份就会每三年更新一次,旧契仍留,一查就知,而私篡田契是抄家灭门的死罪,更给了旁人整治他们的机会,苏家人本就是奔着‘生’去的,便不会自寻死路。”

    沈明枳目光一凝:“所以,解决不了问题,就只能解决提出问题的人;所以,你早就知道廉正此人走的是暗礁险滩。”

    梅如故直白地认下:“是,从廉正答应给苏家丈田时,我就知道了。行行出状元,他就是数算的天才,只可惜人太呆、太轴、太认死理,无论如何也不肯替这块地改数。而他改的哪是几个数字?天上地下玄机穷尽亦不过几个数字,他改的是‘命数’。命数不改,走上这样的死路是必然。我劝不了、看不住他,便只能尽力护他周全,然浊骨凡胎岂得翻覆风雨,我梅心不过泥塑的普通人,力有局限,智有穷尽,怎能次次算无遗策得窥天机?”

    默然一瞬,沈明枳将梅如故话中艰深隐晦的苦涩咽了下去。他是站着的,站得笔直,比庭下松柏更多了坚韧之竹的超然,可沈明枳觉得,他已经跪下了,敬跪于那天地玄黄、世事无常幻化作的一尊塑像面前、那一座象征着造物者的无上法力与无边薄情的塑像面前。

    可世上真有怪力乱神吗?独运威福,翻云覆雨,不过人手人心。

    沈明枳还是开口宽慰他:“造化使然,你不需自责。”

    谁知梅如故轻笑出声:“头一回从你嘴里听见‘造化’二字,真是稀奇。”

    沈明枳微微一窒,再听梅如故长叹,但叹息之中不见伤惋:“八百亩阎罗地,也不知是谁的埋骨处。苏家也不是没有别的法子,郡主府不要那千亩良田不打紧,天下亡田丧地之人千千万万,地是荒不了的,只是,选不选这条路还得看他们。”

    沈明枳蹙眉:“走哪条路,怕是由不得苏家人吧?”

    “呵,你以为他们真的只能卖田吗?”

    这话说得春风化雨,却让人听得毛骨悚然。

    “除了卖田,他们还能投了魏王不成?若投靠魏王真是条好路,郇海山还没出手呢,他们就已是惊弓之鸟,杯弓蛇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