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如故笑着摇头:“我听说你来苏州的这几日一直闭门谢客,想来对苏州当地的乡绅豪族并无过多了解。”
“在临川地界卖田生事,他们居然是苏州府的?”
“他们家还是苏州府长洲县数一数二的门户。八百亩一张的田契,实际占江西道的地三千有余,你现在该知道江南道的苏家,是怎样的富贵窝了。”
沈明枳倒吸一口凉气。
“他家还有个人,你应该认识的。”
这回的惊弓之鸟变成沈明枳了:“为富一方而屹立不倒,朝中必然有人扶持帮衬,但,升平当朝,哪怕是已经致仕的,我可没听过哪个大员是姓苏的,至于‘应该认识’,更谈不上吧。”
梅如故一笑:“你是掉钱眼里了,净想着那些纵横朝野的老腐儒去了。苏悯,苏德惜,你认识吧?当年那首闺中思春的歌谣怎么唱的?‘寻花问柳,露宿桥头’,大名鼎鼎的‘宿’将军、美男子、安西都督苏德惜,离封疆一方咫尺之遥,担得上‘大员’的尊称吧。”
沈明枳怔了怔,目露难以置信。
“想不到?”梅如故谑笑一声,“我以前也没想到啊,总以为边疆动荡多的是建功立业的机会,苏德惜有本事,更兼人长得入眼,自食其力平步青云不是虚语,可偏偏,他当了云家的赘婿?云家是老牌子的武将世家,但明日黄花蝶也愁,要入赘也不该选这样没落了的门第。我以为他和宁远都督陆微一样,都是不毛之地的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将才,啧啧,多亏了鄢汝言,让我也知道了苏德惜这些鲜为人知的身世。”
见沈明枳的吃惊转为疑惧,梅如故幽幽吐息:“觉得事情不对?你还算敏锐。”
沈明枳抬眼望了过来。
“我查过了,苏德惜入赘是两年前,跟你嫁郇海山的时间差不多,而苏家低价购入鄢汝言的地是三年前,苏家不可能不知道鄢汝言是魏王一脉,且‘低价’二字说尽了其中蹊跷。朝中诸王纷争冲着太子之位,朝外势力错杂奔的是荣华富贵。除了一个年轻偏支的苏德惜,朝中再无倚仗,不走正经仕途想要投机取巧,苏家站队如日中天的魏王,情理之中。而苏家除了钱,一无所有,魏王又不缺钱,看中的就是苏德惜。魏王胞妹长乐公主尚未议亲,苏德惜在化隆京中女眷里颇有美名,圣眷正隆,三年前尚未娶亲,或许魏王打的就是公主及笄后联姻的主意。”
沈明枳接话:“所以我这魏王三哥通过鄢汝言与苏家搭上了线,苏德惜也就知道了,出于一些原因,他选择入赘中立于夺储纷争的云家以此断绝与家族的血脉联系?”
“很有可能,毕竟这个世道下,若非走投无路,那些个出身不错、既有本事又心比天高的男人,哪个愿意登门入赘?连尚公主、给皇家伏低做小都算不得满意。”
话落一刹那,沈明枳立即想到了郇寰,但梅如故的话很密很急,容不得她神游错过:“但这些家族的羁绊,哪是说断就断的?苏德惜若是敢叛离门户,苏家早就把事情闹上天了,所以,只要他的名字还挂在苏家族谱一日,这干系就断不了。云家人对他不错,又有知遇提携之恩,自他入赘之举就得见他的脾性,有决断,但,如果苏家卖田这把火真的烧到他身上、烧到了云家身上,助魏之仇,不共戴天,赵王他们不由分说就会把云家一起打成魏党!到时候,就算他不想,也不得不给苏家卖命去了。要挟一个人总比反要挟来得容易,这便是无赖的底牌。”
沈明枳轻轻叹息。
血脉之延,更无断绝,羁绊之深,痛不欲生。若卖田之事被郇寰察觉,苏悯连带着云家都要遭灾,不是被迫缴械投靠赵王就是一不做二不休站队魏王。可他入赘云家不仅是往年京中常常流传的痴情佳话,更是他决意逃离的一场豪赌。
“如果苏家不走这条路呢?”问完,沈明枳望向檐上,临川他乡的流云几缕,悠闲悠游,无形无声中就将地上的他们这些钻研之辈,嘲讽得体无完肤。
梅如故拢手,顺着沈明枳的目光偏头也瞥了过去,那种初生于沈明枳一人之心的厌弃、惭愧、煎熬,似是随着拂云之风一并播撒入了梅如故心里。可这些随着世事变迁、绝对会发芽抽枝的种子却发现,这人心土已无方寸空地得以容身,随处可见密密匝匝长满了厚郁繁茂得遮天蔽日的枝蔓。
他对自然万物中的气韵感悟,从小敏锐得异于常人。幼时,这是天赋;可现在,却是恶疾。
梅如故垂眼,缓了瞬息,方才又装得若无其事:“那就看,圣上怎么做了。一则,分田于民,必引大户骚动,郡主府用八百亩地做了个遵纪守法的表率,褒奖必颇多,可这些褒奖不过一张纸糊,水一泡就散了,比不上实实在在的鱼米蚕桑和真金白银,劝诫、敦促、威逼、利诱,凡此种种皆需精算。二则,分田于民实为还田于民,奸邪毕露,胥吏惶惶,地方上一定要有人坐镇,且一人不行,得有一群人前仆后继、舍生忘死方才挡得住明枪暗箭。我的任期将满,回京述职近在眼前,留与不留,还要看圣上的筹谋。三则,外地的压力在外放的官员肩上,朝野的压力就得圣上亲自来扛——”
梅如故喉头哽咽,说不下去。
扛不住,就是死。圣上自然不会因此引退,他还是大楚的君主,可一番折腾,怨怼四起,必须要有人顶罪,必须要给卷入其中的官绅世家一个说法。可圣上能给什么说法,他是驾御万民、统帅四海的天子,承天应运,他怎么能错?升平一朝至今已有二十三年,二十三年间不乏革田大政,可凡几险胜?凡几惨败?错的是政还是人?谁错了谁又没错?
这三条,已经是擎天重担,顶不住,天就要塌。纵然石压笋斜出、岸悬花倒生,为圣心官意磋磨良久的务实者高呼坚信柳暗花明,可朝令夕改,今年革弊,明年倒台,上下偏废,民不聊生。
念及往事,沈明枳的心情也如这天光黯然。
梅如故心中勉强,面上却笑得出奇灿烂,出声打断:“唉,你说得对,在其位谋其职,想太多了就是庸人自扰。你劝我,我虚心受了,我劝你,你可别当耳旁风。”
他们谈得太久,老早准备好午饭的尤夫人遣人来问,梅如故朝来人挥挥手,领着沈明枳沿游廊边走边感慨:“事情多,是非多,你和我一样,都是骨子里散漫的人,本不该囿于俗事、有损心性。说句实话你别气,你脑子比我差一点,脾气比我倔一点,但命比我好一点。”
沈明枳挑眉。
梅如故大笑:“你是姑娘家,不务正业也无人来催,可不比我命好些?我呢,志不在于此,奈何左右包抄、前后围剿,不得不入了这是非地,上有老下有小,一大家子人都指着我,走也走不了。唉,我当年怎么就那么犯贱呢?四海之大,偏偏就去了昌南……”
他虽在抱怨,话中有惋惜与无奈意,沈明枳却听不出该有的怨愤和深悔,反倒是顺着他的话头,想起了从前,常年被公务逼得不胜其烦的他,嘴巴边上常年挂着“当年我怎么就想不开”抑或者“猫狗都嫌,真是作孽”之类的事后诸葛。
他常诉这样玩笑似的苦,自诉自苦,似是说出来了就不苦,过了片刻又会苦,每时每刻都很苦。
其父梅痴绝是首辅,离不了内阁,内阁也离不了他,梅如故便也跟着父亲常年在京,这好像就是他心中“苦”的根源。接着他中了进士,却在授官当口发了神经,和家人开了个天大的玩笑,即离家出走要四海游历去。然后,就不得不说上一句“造化使然”:他一路南下跑到了昌南,结果那年太子代帝南巡,刚好路过昌南。结果,在外浪荡了一圈的少年梅心还是灰溜溜地回来了。
当时沈明枳还小,听着梅如故说起南边风物,将他崇拜成了天上谪仙,但梅如故说得越让人神往,就越让沈明枳不解他的回归。直到有一回,她从护驾南下的乔致用那里,偶然挖到了当年真相:说是,太子得知了他的行踪,便“三顾茅庐”,用了一篇叫什么“大墙”什么“蒿”的古人赋文给劝了出来,不,是做足了姿态如同汉初的商山四皓为吕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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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折节那样给“请”了出来。
身在江湖,心存魏阙。
梅如故免不了这个俗。
四野环望,上下求索,但凡懂了点道理、读了些书,心性不坏又日久渐染的年轻人,哪个得以免俗?
沈明枳上了车,只见夏至不见戒子,便问:“他人呢?”
夏至笑容温婉:“十七殿下去买东西了,让殿下稍等呢。”
沈明枳点点头,坐下整理裙裾,顺手将头上那支蝶花钗拔了,要了夏至的帕子包起,又让夏至收好以防丢失。
夏至抬眼看看沈明枳的发髻,只剩下一朵素雅的紫玉花插在其间,花开流光,更觉空落,便迟疑地开口:“殿下,一会儿要去臬司衙门,是否要重理妆发……”
沈明枳随口驳她:“有什么可理的?这次去衙门又不见正官,也不为正事——”她注意到了夏至仍然犹疑的目光,语中带笑:“更不去会情郎,有什么梳洗打扮的必要?”
说完,向来严谨的沈明枳有些懊悔。她这话有异,不去会情郎的言下之意是有情郎,她既要调笑着解了夏至的惑,又要措辞严谨,倒不如说“根本没什么情郎可会”,但这样一来,语势又不整齐了。万言万当,不如一默,沈明枳果见夏至不说话了,嘴角却翘了起来。
轻咳一声,沈明枳问:“可有出什么事?”
夏至面带微笑:“并无大事,只有路过一条小巷子时,遇见了一群恶徒施暴,以强凌弱,十七殿下胸怀仁爱,正气凛然,便让暗卫出手救那主仆几人,只可惜,恶徒暴虐,已有人命丧当场。不过殿下放心,有暗卫相护,十七殿下一点油皮都没有破,暗卫也没有损失。十七殿下不欲张扬,便遮掩了身份报了官、请了医生,然后就带着我们低调地走了。”
听完,沈明枳懵在原地。
居然是戒子救了被苏家人暴打的廉正?
这是什么阴差阳错、造化使然?
沈明枳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不及安抚被自己冷脸吓到的夏至,即刻招来暗卫让他们给梅如故送信。
戒子回来时的忐忑不比夏至少,可沈明枳笑靥如花,看上去心情极佳,悬着的心便放了下来,欢腾地说起了下午的四处见闻。可沈明枳内心,已比车外那逐渐下沉的天光更加阴沉。
这是件麻烦事。
平心而论,此次魏王受挫,赵王昂首,再由苏家卖田事牵扯到苏悯与云家引起势力增添绝非她愿;但现实分明,郇寰查到苏家头上是早晚的,几日之内,天翻地覆,若他真要大做文章,将苏悯与云家一举拽下来也不是妄言,而那诞于隐蔽和猜测的肃田之策又将胎死腹中。
故太子与她并非同母,却胜同母兄妹。革田清亩是太子遗愿,太子遗愿就是心中所愿,承袭其愿并发扬光大,便是至高的追求、无上的荣耀。
可事实便如梅如故所说,他们都做好准备了吗?代帝南巡惊世骇俗,梅如故劝她思退思危,不要插手朝事脏了手,固然是替自己的安危着想,又何尝不体现他心中对圣上的摇摆与失望。
男儿身在江湖然心存魏阙,可笑的是,她一个女子竟也没能免俗。
庸人自扰,其实这根本一点也不麻烦。
苏家人打了廉正,自己的暗卫又打了苏家人,苏家不会将这样不光彩的事情闹到台面上,梅如故不需与苏家对峙,自己也不需给苏家交代,一切都与他们毫无瓜葛。
沈明枳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哦对了阿姐,我在街上听说,漉水爆炸案别有隐情?”
不安上泛,沈明枳凝神:“他们怎么说的?”
“他们说是对家报复,因为有窑厂里的幸存者说,爆炸那天看见了生面孔,为了安全,瓷窑附近来来去去就只能是那几个熟人,所以他坚称那面孔不是厂子里的,而漉水这家窑厂是当地首屈一指的商户,虽有官府中人掺和,但和当地其他有名气的窑厂竞争依然激烈。”
匿于昏暗,沈明枳骤然变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