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第十章 深闭门
    飞龙在天,仲夏端午。

    圣上勤政,除了五月初五这样的重日大节,鲜少出皇城临幸行宫。沈明枳也只在四五岁时来过曲江行宫,再远的诸如化隆京郊外的甘泉宫等,就从来没有去过了。

    上午办完端午大祭,圣上便领着宗亲百官踱至曲江,观龙舟竞渡,行宫内则由皇后做主,大宴命妇贵女。等正午过,帝后齐出,分席男女便可自由往来,一同等待下午的那场龙舟彩标。

    沈明枳记得,她是正午过后入的行宫。

    郇寰得陪侍御驾,一大早就要出门。沈明枳既不参加大祭,也不喜行酒宴饮,且那日临川刚好陪着鲁国长公主出京未归,她一个人只会觉得悻悻无趣。最重要的是,她身体不适。

    她不认行宫内的路,但她的戒子足够贴心,江边竞渡还在高潮,他便私自溜了出来接她。自偏门至正殿的路无比漫长,但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处处景色似都印证了唐人旧赋,“廊腰缦回,檐牙高啄;各抱地势,钩心斗角”。

    “阿姐稍候!”戒子不知看见了什么,一眨眼跑没了影,等他再回来时,一朵艳胜桃李的石榴花就正正开在了他的掌心。

    端午又曰“女儿节”,家家妍饰小闺女,簪以榴花,这是习俗。沈明枳已为人妇,但戒子盛情,实难谢却,她接过了花,刚要叫月珰帮她簪花,就被戒子抢先:“阿姐,我来给你簪吧。”

    那是升平二十二年,他才十二岁。沈明枳不算矮,可他已经很高了,不用踮脚,亦不需仰头,那朵光辉盖过天日的石榴花就开在了沈明枳的鬓边。

    戒子紧着眉头“啧”了一声。沈明枳伸手抚着花瓣感受着生命的温柔,笑着看向他:“怎么了?不好看?”

    “我本以为这朵就是那一树石榴花里最美的了,谁知人比花娇花无色,花在人前亦黯然。”

    沈明枳听着很受用,“你什么时候也学得油嘴滑舌了?”

    “这是事实,月珰姐姐你说对不对?”

    “十七殿下的眼光向来一流。”

    然后说说笑笑,沈明枳走得有些累,他们就进了假山后、柳荫里的那座小阁休憩。

    “不焚艾反而熏香,咄咄怪事。”戒子边用袖子揩着椅子,边嗅着空气中的芬芳,边奇怪道。

    “行宫规矩,也许不同。”沈明枳由月珰搀着,小心坐下。

    戒子走到了后堂:“阿姐,果然有人在此熏香。”他环顾四周,窗户都严严实实地关着,找遍了东西厢也不见侍候于此的宫人。

    这时,门外来人了,是一个锦衣玉带的陌生男人,见阁中有人,便在门口踟蹰:“打扰几位贵人了。”

    月珰上前应付。他们具体说了什么,沈明枳记不清,大概就是此人赴宴要出行宫,结果在花园里绕来绕去丢了方向,月珰给她指了路,可没有一会儿,路痴般的那人又不得不绕了回来。略略思忖,沈明枳便让月珰亲自给他引路。

    正对着大门,既热且闷,沈明枳本就觉得虚弱,被烈日一晒,整个人都要化了。

    “到这边坐会儿吧,这里凉快,等月珰姐姐回来了,我们再去正殿。”

    沈明枳扶着小几站了起来,随手一捻,就见指尖沾上了尘埃,桌边也留下了自己的指印。

    戒子不禁奇怪:“这椅子一尘不染,屋内也熏着香,明显有人,可这桌子怎么这么脏?”

    沈明枳脚步虚浮,一时间来不及思索蹊跷,由戒子扶着走向阴凉的后堂。

    “阿姐,你今天很不舒服吗?”

    沈明枳的笑容仍然虚弱:“不是。”

    “阿姐病了?”

    沈明枳摇摇头,“也不是。”但见戒子满面担忧,沈明枳心中无奈,伸手虚抚了下自己的小腹,随即笑着望向他。

    一瞬。

    两瞬。

    三瞬。

    戒子明白了,可忽然,他猛地一转头,飞一般冲出了后堂。

    “怎么了?”

    “可恶!”戒子猛地一掌拍在门上,清脆的金属相击声便从门板后传来,随即是他更加用力的踹门响动,地崩山摧不过如此,可大门紧锁,周围的窗子也同样锁死。

    “嘶——”

    戒子浑身一震,再度冲回了后堂,就见沈明枳跌倒在地上,面色苍白毫无血色,而她秋香色的裙子上,隐隐洇出了一团深红。

    “阿姐!”

    他已经冲出了几步,可蓦地,他的脚步沉重如铁,眼前景象也逐渐模糊,天旋地转,景光黯淡,而伏在地上的沈明枳却如同揽尽了华光,不,她就是此时的光,是一团正熊熊燃烧的光。

    涸辙之鲋。

    他已经混乱的大脑里突然就浮现了这四个字,而充斥耳畔的全是或轻或重、或急或缓的喘息。头重脚轻,他终于站不住摔了下去——

    眼前是一片漆黑,只有远方如同星子般的光亮,勾勒出一条崎岖小路。

    沈明枳认得这条路,一边是东宫的梅园,一边是御花园的莲花池。暗夜寂静,万籁无声,方才端午盛日的混乱遭遇似是上辈子的往事。

    她一扭头,耳畔只剩下一声“噗通”。

    刚才她分明站在岸上,现在已经泡在水里。五年岁久,湖水更加冰冷彻骨,丧亲之痛更加贪婪。

    她要死了。

    她早该死了。

    将死之人却有如此感慨,或许可见,她并非真心赴死。

    可若得生,何须死。

    周围绝无人声,亦无光亮,万物低垂,惟她一人下坠。鼍浪终溃于平静,心火终败于将熄,寂寂无声,一切都将归幻灭。可是忽然,岸上一声尖叫刺穿了如幕永夜,也贯穿她的心脏:“香香!”

    一只手就随着这声呼唤把她拉出水面,肌肤相触时的温暖未曾随湖水的溃退而消散,似是随童年远去的人在无声安慰孤立无援的她。

    我在,别怕,你不是一个人。

    从小到大,她最喜欢听这样一句话。

    可沈明枳睁开了眼睛。

    她安然无恙地躺在床上,目光所及皆是黑暗,耳边轰鸣着的是自己参差不齐的喘息,脑中一团乱麻都似被深埋的恐惧碾过,跃然一切杂念之上的只有一片茫然。

    梦见端午遭际稀松平常,可她居然梦见了故太子妃梅问香。她是梅如故的双生妹妹,昨日见了梅如故,会梦见与之同胞却长得不甚肖似的她着实正常。但她已多少年不曾入梦,甫一入梦,竟是这样惨烈的一场死别。

    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听其呼吸而得窥其心。

    “做噩梦了。”郇寰的声音沙哑低沉,不经意间透露出了累日操劳的疲惫。

    沈明枳以为是自己吵到了他,想道一句歉,嗓子却干涩得一个音都发不出。而郇寰似是心有所感,用那只被她枕在颈项间的手,轻轻摩挲她露在被褥外的后背。略显粗糙的指腹蹭过细滑背脊的瞬间,似是你来我往、一言一语,该说、想说的都在这轻触的不言之间。

    其实郇寰一直醒着。他一向睡得浅,更兼大梦一场而心潮不平,身侧躺着的、臂弯里枕着的是沈明枳,那种合浦珠还、失而复得的不真之感随着空气中沈明枳的气息掺杂着淡淡的药味从四面八方笼了过来。这感觉那么轻,鸿毛细雪般蒙在脸上,却让人喘不过气。

    “水。”

    片刻,郇寰收手,在黑夜里小心翼翼地坐了起来,奈何这榻太吵,“咯吱”一声突兀在静寂的夜里。他压着脑中再度翻上的混乱,扶着床沿,摸索着去找自己的上衣,忽听沈明枳起来的悉索声,连忙开口:“我来就好。”

    沈明枳没理他,先一步胡乱扯起了衣服裹到身上,从床尾爬了出去,谁知在黑暗中刚走几步,就“哗啦”一声撞倒了左厢山堆似的案卷。

    郇寰吃了一惊,也不管衣服了,凭着这几日来对这间屋子的了解,几步跨到书桌旁先点了灯上前查看,却见自己的中衣和长袍正叠在一起松松垮垮地堆在她的身上,她躬身被滑落的案卷围绕,整张脸都埋在头发制造出来的阴翳里。

    “怎么样,撞疼了?”郇寰将灯搁在案上,伸手就要去搀,却在眼角不经意的一瞥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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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顿住了动作。

    那是一只鲜艳欲滴的红瓷花瓶,在古旧泛黄的稿纸上呼之欲出。

    也就在这一刹那,沈明枳看见铺展在地上的一张陈旧稿纸上,绘着一只天青色的茶杯。代远年湮,那动人的颜色已经褪了,但微雨之中双飞的燕子兀自从容。

    两个人在同一瞬间收回目光,各自整理好眼中泛滥的惊愕,然后都煞是自信地迎上对方的目光。

    “弄乱了你的东西。”沈明枳声音喑哑,低声叹息,蹲下身收拾散落一地的稿纸和案卷。

    郇寰垂下本想扶沈明枳的手,思绪还卡在节骨眼,便也随沈明枳一般心思深沉地蹲下一起慢慢整理了起来,“东西多,我放东西也没有什么条理——你撞疼了吗。”

    若他不提,沈明枳一时还没觉出腰间连着骨头的疼痛。她正要如旧说一句“还好”敷衍过去,就觉得眼前什么熟悉的东西一闪而过。随即夫妇俩都莫名噤声,如同一对泥塑,直直地盯向地上的一张稿纸。

    这张纸更加老旧,但近期生动的记忆却随着纸上梅瓶的细密勾勒,逐渐浮现。

    郇寰和沈明枳都顿时想起了那一只被郇八娘砸了的梅瓶。

    这是前代宫里的物件,后来兵连祸结,这只瓶子就流离辗转到了临川郡主手里。临川曾有求于沈明枳,便大手大脚地给了一堆谢礼,其中就有这瓶子。后来她成亲出宫,便将这瓶子送到了襄阳侯府。

    一回侯府宴饮,几位年轻的世家小姐在郇八娘的院里起了争执,碎了好几只八娘心爱的杯子,八娘一时火冒,瞧着这瓶子平平无奇,估摸着应该值不了几个钱,就抄了一砸镇场子。此后侯府上下每每调侃郇八娘,都不免要将这只早就碎成千万片的瓶子“拼”回来,故而这瓶子上的牡丹有几朵、叶子有几处齿印,多次经手此梅瓶的郇寰和沈明枳清清楚楚。

    漉水在前代也不是官窑,但瓷都之名流扬已久,这瓶子样式一般,会有匠人的巧思不谋而合实属正常,就是这瓶子也叫“青瓷刻划缠枝牡丹纹梅瓶”,这让惯爱多想的两个人不得不去多想。

    率先甩下胡思乱想的郇寰站了起来,隔着衣物搀扶住沈明枳,“东西我来收拾吧,时辰还早,再睡一会儿?”

    沈明枳仍困混乱。

    灯光这么暗,眼花看错也是常理,可是先前那只杯子,当真与故太子生前视若珍宝的一套杯子一模一样。

    可是!

    凡是最怕的就是“可是”二字。

    再困得久些就要露绌,沈明枳不得不起身。可头昏眼花,她一瞬没站稳,下意识拽了郇寰手臂一把,这才发现他还光着上身。

    郇寰很不介意就这么光着被她看,但沈明枳错开目光,推开他的手,借着那豆大的灯光,脚步虚浮地绕过屏风摸到桌边喝了点凉水。凉水下肚,她仿佛这才又活了过来。

    这里面一定会有猫腻。

    这个念头跃出脑海时,沈明枳顿觉心悲。

    郇寰绝对会去查的,且他手上有人有权,一查到底不是难事,至于他会查到什么惊天秘闻抑或是一无所获,谁也不知道。可眼下,如若自己说出了故太子茶杯的臆测,那所有的未知都会在魏赵相争之中浮出水面。

    网撒下去、箭矢放出去,总有被捕的、总有正中眉心的。她查得掣肘,那就让专人办专事,人尽其才,同样对于拥护赵王的郇寰来说,物尽其用,这无疑是珠连玉映、好事成双。

    可端午盛日,他明明知道了是谁布下的罗网害了他们的孩子,却守口如瓶、沉默不言。等到自己机缘巧合知道了真相,他也三缄其口不言真心。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他的君就是赵王,他要替赵王卖命理所应当。所以沈明枳不是深恨他无情冷漠,也不是哀痛于弦崩瑟阻,更非走不出端午之丧,只是她永远也不能相信郇寰了。

    像他们这样风雪之中兀自安寝的人,信任与真心本就少得可怜,无奈通过姻缘牵绊在了一起,却如眼前这扇门,开开合合数不清有多少次,雨丝风片来来往往不知道落了多少点,心房却一直是锁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