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第十一章 胡全德
    “郇侯早啊。”老来得子,本该喜不自胜的胡全德脸上全是勉强。若早先不知道胡全德的发家史,郇寰绝对会感到诧异,可一大早听冬至说完了胡全德的这五十几年,再添上自己的来意,胡全德就算是哭也是合情合理。

    郇寰虚虚朝他一礼:“胡臬台也早啊。”

    胡全德脸上的笑僵住了。

    “玉笋呈祥,喜得麟儿,阖家大喜啊。”郇寰朝候在门边的冬至招手,冬至便捧着一只匣子跨入了大厅,“薄礼略备,愿祝德门生辉,雏凤新声。”

    胡全德嘴角的肌肉稍稍一垮,随即又高高提了上去:“侍郎与公主心意贵重,胡某还未谢过昨暮之事,这礼——”

    郇寰接过匣子,塞到胡全德手中,“不是本司的礼,只是公主殿下一人的礼,殿下说叨扰一夜过意不去,更逢胡家弄璋,犹怕礼太轻,臬台可不能拂了殿下的好意。”

    抬眼看过郇寰不及眼底的笑意,胡全德只能捧过匣子,半挪了身子朝门外浩浩荡荡的初晨天光虚虚谢过隆恩,这才将匣子递给下人,缓缓直起了腰,面对向紫袍加身的郇寰,“看来侍郎大人是有公事相商?”

    两个人走遍了客套的流程,让了座,便各自坐了上位与左首,等厅内闲人退避,郇寰开门见山:“鄢汝言盘剥地方攫取暴利,可抄没家财寥寥无几,本司追查良久,这才在隔壁的临川府找到一些蛛丝马迹。”

    胡全德似是将随后事情的走向全都料到了,可他是多少年的老刑名,又是多少年的官混子,大是大非面前的“不动声色”四个字就似为他量身定做的。这些天的接触让他稍微摸清了一点郇寰的性子,故而他也不藏掖,坦白陈情:“侍郎大人想问的是贱内朱家之事吧?”

    “臬台大人爽落。”

    “大人是想问,朱家与鄢家往来我是否知情?那胡某便直白地说了,此事,我的确知情。”

    郇寰微一挑眉。

    桌上无茶,胡全德本想顺手端茶,此时只能空落地蜷起手指,“但我也是昨夜才知道的实情。”

    郇寰轻轻扣了一声桌面,“哦?”

    “家丑不宜外扬,但公主既于我胡家有恩,向公主的驸马多说也无妨。”胡全德直白地望向左首的郇寰。

    称谓的变化就是立场的变化。郇寰以公论私,他便也可以以私论公,且他琢磨得出,公私与否,只要能达成最终的目的,郇寰不会在意的,他最看重的就是结果。

    果然,郇寰微一抿唇,头稍稍向后一靠,一幅洗耳恭听的模样。

    胡全德道:“胡某才疏学浅,快近而立才春闱得中,是天元末年那一榜的三甲末流,蒙天恩得赐同进士出身。”

    “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胡大人之才不必自谦。”

    胡全德真诚道:“才疏学浅得看和谁比。胡某承命按察出京,也曾听人说起过郇侯,您一举登科时不过十八吧,升平十四年二甲头名的传胪。我记得郇侯您的座师也是西台霍先生吧。”

    天元末年那一科的主考官就是菁明书院的大儒霍伊兰,郇寰登科的升平十四年也是由他总裁。升平十一年秋,那时的都察院左都御史卜栾枝逝世,霍伊兰便顺位顶上了左都御史之位。前朝称御史台为西台,大楚开国实施“科道并行”,改御史台为都察院,左都御史作为都察院的首脑便是台长,故而旧制已改,“台长”之称犹在。霍伊兰是升平一朝有名的御史,斯人已逝,后人以“西台”代称,也算缅怀。

    以师生关系来网群罗党,郇寰不吃这一套:“的确如此。不过自我入仕,走的便是刑部的路,若非公事,御史之门少有造访。”

    胡全德叹息:“是,是如此,胡某当年走的也是刑部的路。说句不好听的,春闱头几名去哪儿去不得?吏部、察院任君采撷,胡某是走投无路投的刑部、干的刑名,郇侯您呢?如何这般想不开?”

    郇寰敛容:“就当那时我年轻气盛,想不开。不过醉翁之意不在酒,胡大人说起陈年旧事,必有深意。大人既知道我十八登科,那也应该知道自升平十四年至今,刑部当家的萧尚书算是我母家叔祖,我走刑部自家的路总比走察院、吏部的路容易,大人之意,就在此间吧。”

    “什么也瞒不过郇侯。”胡全德脸上露出了一点沧桑,“胡某虽意指于此,却绝无半分戏谑。凭您的家事、才智,若真想走别的路岂会不通?难是难了点,但大差不差,还是一条坦途。但还是走了刑部不是吗?走刑部难道是为了省事吗?京中论勤业,后起之秀里首推二人便是您和当今的总宪柳大人,持赵王剑、斩魏王贼,也不需在庸牍文书里、为了与党争毫不相干的事情拼命至此吧?”

    闻言,郇寰坐正了身子,目光直逼胡全德。

    “心悬赤城峤,志向紫阳君。您择刑部是为了志,是人尽其才,我择刑部是情非得已。胡某祖上三代布衣,富贵无、忠名无、才权无,耕躬难以自给,徭役累如铁枷,荒年不免于死亡。妄读圣贤之书,只是为了‘活’,香火赓续,唯此一念。朱家嫁女,幸蒙不弃,供给我读书应考,入仕之后更前后斡旋、左右打点,操持家里,抚育儿女,方才有了我今日一身三品官戴。”

    言及此,胡全德眼中已有泪意,郇寰阖上眼,轻轻吐息。

    “人言可畏,外头传她善妒,实则,她只是脾气硬、性子强。家中老妾是十几年前她做主抬的,缪氏本是她的女使,后来打听到,缪氏唯一的弟弟在内宫当差,她便将缪氏塞入房里,给了名分。缪氏有孕是意外,故而昨夜生产,她便想——”

    郇寰睁眼看向胡全德。

    胡全德这是将自己的老底都亮干净了。

    其实要处理这样的烂摊子不算麻烦。胡全德与魏王派并没有什么往来,他要洗脱嫌疑,只肖一句“全不知情”,然后将摊子一卷都栽在朱家头上,再寻善妒犯七出为由与朱家一刀两断,顺理成章将缪姨娘扶正,便又可以与宫里的中贵人结下牢不可破的利益纽带,一举多得。

    可他不惜拼上仕途,也要保下于他有再造之恩的朱家,郇寰得称他一句可敬。

    但可敬又如何?

    人心是偏的,郇寰的心更是硬的。

    他嗤笑一声:“所以呢?”

    “所以,我将事态的严重全与她说了。郇侯常在京中,更尚了主、与皇家有翁婿之交,应当知道宦臣内监,不可与之交,更不可与之恶交。”

    “的确如此。”

    胡全德叹息:“因为公主殿下,她失了机会,心中惶恐,近来漉水之事沸沸扬扬,郇侯您这位化隆来使又是响当当的赵王肱股,她更觉不安,便将朱家之事尽数与我说了。我本想寻个机会向您坦诚,谁知还是晚了一步。”

    郇寰折了折自己整齐的袖口,“晚不晚不是这么看的,胡大人您最清楚了,什么时候坦诚都是个‘晚’,唯有行动才算早。”

    “是,是这样,可郇侯,我要怎么做呢?我能怎么做呢?黄河清而圣人出,可黄河什么时候清过呢?亦或者圣人出而黄河清,可世上真有圣人吗?悬水河不会清,圣人出不出于这春耕秋收又有何裨益?百姓还是要活的,禽兽还是要吃人的,这一切的一切,还是要这么走下去的。我既为江南道按察使,纠官邪,戢奸暴,平讼狱,雪冤抑,以振扬风范而澄清吏治,这是我的职责,是我的权,可郇侯您不知道吗,这一桩桩一件件真的全能由我来做主吗?便是您,在化隆那个富贵地里,便是袭了爵、尚了主、官拜三品,真的就没有遇见过‘无可奈何’‘情非得已’之事吗?”

    胡全德被自己的话逼出了激愤,他不该在外人面前这样失态的,可他说的都是深埋心底、不可告人之话,是真,是最真的话,只有“真”才能打动眼前这狂风骤雨而岿然不动的殿前阎罗。

    他继续说道:“非黑即白,墨色淡了就是灰,纸笔之间也没有这样的存在。在江南道,江南的天就是我头上的天,飘来了一片叫鄢汝言的云,他要下雨你怎能奈何?你能撑伞遮一人之风雨,能筑堤防万人之洪灾,可雨落下了,谁能不被沾染,谁身上能干干净净不被溅上一块泥点子?我入仕,是为了活,入了仕,便是要让更多人活,只要能活,谁会去管今天淋的是哪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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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的雨,明天又要听何处的雷!郇侯,抬抬手吧,逼别人也就是在逼你自己。”

    一夜狂风骤雨,破晓黎明时天终于晴了,现在那万丈辰光透过片片云彩,正不远万里地给大厅送来一片和煦。郇寰就坐在这样的和煦里,静静接受着胡全德招来的风雨。不,呼风唤雨,凡人岂有此能,胡全德只是掀翻了江南道的屋顶,让这些风雨全都暴烈地浇灌在他的眼前。

    郇寰再度闭上了眼。

    官至三品,已是无上尊位,可常人爬得再高,总越不过天去。雷霆雨露,俱是天恩。可雨大了,淹了堤岸死了人,这还是天恩吗?

    郇寰莫名生出了一种厌烦。这便是最可笑之处,胡全德说的句句在理,他也字字清楚、历历在目,可为什么要说出来,大家心照不宣的事情为什么又要捅出来?优游林下而不愿见盛世恶疮,掩耳盗铃,这便是最可笑的地方。

    他蓦地想起了立在房中的那架屏风。他看的是出世,沈明枳看的是入世。而他这番已在仕途,倒不如从未来过。可这样想,未免过分:现在是升平一朝,魏赵党争纷乱不定,故而这江南富庶仍在漩涡之中;等赵王即位那日就好了,尘埃落定,他们便可以着手内政,肃清时弊,大革积祸。

    路经此处,行差踏错都是一个死字,局势千变万化容不得他举棋不定。这便是他的优点了,一旦认定便不会犹豫,郇寰道:“臬台大人,不是我不抬手,这手本就不是我的。”

    胡全德凄然:“行江南道按察使,总理漉水爆炸案一切事务,若非是郇侍郎的,这手又是谁的?是公主吗?还是南巡的钦差阎阁老?”

    郇寰不说话,只是望向他,他本就委顿的一张脸更比死尸还要灰败。

    胡全德明白,可现在,赵王的手就是郇寰的手,郇寰的手就必须是赵王的手,不然朱家就要给鄢汝言陪葬,他自己更不必说了,辞官与站队必择其中之一而余生困顿。

    厅内一时静默,唯有厅外庭中鸟鸣四起,叽叽喳喳尽是入夏时的热闹。

    胡全德坐不住,郇寰也同样被这日光照得睁不开眼睛,他向边缘坐了坐,从袖中取出折好的一叠纸,起身递给了胡全德。

    “这是?”胡全德看过那几张手稿,不解地望向已经踱至厅中的郇寰。

    郇寰侧过身,“每张稿纸上都有作者,劳臬台大人找一找,纸上的这些究竟是真品还是赝品。”

    一息。

    两息。

    三息。

    胡全德捏着纸张的手开始发抖,等郇寰说完最后一句话,他的手已经抖如筛糠,“此案过后,一笔勾销,互不干扰,各自做事。”

    郇寰跨出了大厅,在自己的厢房屋前檐下吹着习习微风。

    胡全德必然以为,他的手就是赵王的手。事实上恰恰相反。打肿脸充胖子的事他不曾做,可偶尔做一回也无伤大雅。胡全德绝对不会休妻的,若自己真把事情闹到鱼死网破的地步,这江南道的烂摊子由谁来料理就要让赵王一系头疼一阵,毕竟屋顶是他们拆的,补不好漏了雨,圣上就要拿他们是问。

    不,不是他们,只是他郇寰。

    稳扎稳打地把事情办完,不贰过,不迁怒,这便是他南下此行最大的指望。就如胡全德说的那样,逼别人就是逼他自己。

    现在让胡全德去查瓷窑手稿,若无事皆大欢喜,若有事,那就让他来办,正好那些关于他暗中通魏的流言不攻自破,他还能清清白白当他的家。

    胡全德的家保住了,那他自己的呢?

    “主子?”冬至走了过来叫回了郇寰游走的神魂。

    “殿下走了?”郇寰揉揉眉心。

    冬至应是:“嗯,和端王爷一起回的苏州。哦对了——”冬至连忙从怀中取出一份大红洒金的邀帖来,“这是姜家托人送的,姜老太爷要过八十大寿,听闻主子南下办案,便送了一份邀帖,还嘱咐说办案为要、得闲就去看看,老太爷还挺想您的。”

    郇寰没接那帖子,回身进屋,脸上的严肃却化了开来:“姜老太爷哪是想我?是在替他的儿孙想前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