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第十五章 没指望
    沈明枳盯着冬至怀中的瓶子看了好几眼,又看了看那桃花枝,总觉得这股艳俗尘下里透着说不出的怪异熟悉。

    冬至朝沈明枳一礼:“参见公主。公主认得出这瓶子吗?就是咱们府里摆在大堂的那只,公主您出降那年宫里赐下的。”

    沈明枳挑眉,看向郇寰。他的脸色似是比先前还要差了几分,但一见沈明枳,眼角眉梢细微的变化霎时间归于沉寂。

    姜府管家亲自挽了袖子,小心开了墙前立柜的重锁,指挥人从中取出了一人怀抱宽的檀木盒,再一一开了铜锁,“郇侯,这些便是了。”

    沈明枳随郇寰一并看去,盒子里躺着的果然是与架子上风格迥异的御赐瓷器。张扬华丽,鲜艳夺目,这些瓶瓶罐罐就是天潢贵胄的最佳缩影。

    管家翻着簿册:“这只釉里红龙凤纹双贯耳直颈瓶,是天元三十二年初春之际,先帝御赐的宫中之物。这只粉彩山水翔蝠纹瓶是天元三十三年岁末宫宴,懿思太子所赐。这只斗彩花卉六方形三足瓷鼎是……”

    “主子!是这瓶子!”刚放下怀中瓶的冬至指着那翔蝠纹瓶惊喜道,又连忙展开袖中稿纸呈给郇寰。

    果然又是一模一样。

    沈明枳大为震撼,震撼之后,一股经年的森寒如同游蛇吐信,慢慢缠绕上了她的腰肢颈项。是赝品也就罢了,仿冒的竟然还是天元年间的旧物。现在已经是升平二十三年了,因为圣上不喜,天元年间的这些旧物不是锁在宫里,就是藏在诸位宰辅的私邸秘阁里,常年不见天日,沈明枳还未出宫前就不曾见过几样,寻常人更是无法想象。

    郇寰重折起了手稿收入怀中,抬眼见不仅沈明枳冷肃,屋内所有人——姜世训夫妇、姜二夫人、管家、小厮和被丢在门边的苏世杰,全都毛骨悚然地望着自己。

    任谁都看得出此事的严重程度,怕是要命相抵才能勉强够格。他们或许不知其中关键,只以为与双王党争沾上了边就是死路一条;而姜世训,姜家的宗子宗嗣,不曾仕宦却从姜老太爷处深谙宫闱朝廷里的忌讳,经过了先前姜世琛与苏世杰媾和事、堂侄坠楼溺亡事后,再经受了这样几近覆灭的刺激,支撑不住,差点翻倒。

    有些事情是瞒不住的,但只要不说,那就能瞒于人心,随着节变岁移,悉知内情之人一个个驾鹤西去,那瞒于人心的旧事便也会随之葬入坟茔。姜家等的就是这样的转机。可现在,旧事重提只在郇寰的一念之间,而置于他心中利益天平两端的东西,直如泰山与鸿毛,根本经不起掂量!

    苏世杰已身在悬崖,正高兴地在看姜家的笑话。若非顾忌于此,姜世训几乎又要向郇寰跪下来。

    但此时郇寰心中想的,却不是姜家的死活。能有这样的收获,着实令他乍惊乍喜,但惊喜过后,就是运筹帷幄时的紧绷与危险。

    这件事容不得他错一点。

    一点也不行。

    他让胡全德查过,这些手稿最早也是升平年后所绘,而天元年间的器物名录都留存于宫中内务府,前朝之录久久尘封,圣上死令永不再用,能拿到这些名录,在宫里算得上“手眼通天”。

    内务府里也净是魏王的人么。

    郇寰倒吸一口凉气。

    幸好,以后就不是了。

    沈明枳的思路也走到了此处,她对上了郇寰的视线,两个人都有种心意相通的错觉。郇寰朝姜世训道:“这些东西得收好了,可不能碎了。”

    姜世训苍白着脸点头。

    “那便这样吧。”郇寰转身看向了门边的苏世杰,“还得劳烦姜家将苏公子送回家。”

    苏世杰一愣,血红的眼里露出了不可置信,但旋即,他眼中流出了痛快得意的笑来。

    郇寰厌恶地扫过苏世杰,看向沈明枳:“那我们走吧?”

    沈明枳蹙眉。

    “毕竟今天的这些事情,是他们的家事。”

    屋中众人俱是一怔,眼里全露出了苏世杰那样的不可置信。

    沈明枳看向了重又托起瓶子的冬至,郇寰却看向了哭得梨花带雨的姜二夫人,“瓶子郇某就带走了,二夫人应该没有异议吧?”

    姜大夫人扶着二夫人起身行礼:“听凭大人处置。”

    被堵住嘴的苏世杰翻了一个白眼。

    众目睽睽下,郇寰隔着袖子牵起沈明枳的手,抬脚就往门外走去。姜世训软着腿脚跟了出去,一迈过门槛,就见右厢门口呆呆站着姜世琛,而姜世琛木楞楞的眼睛死死盯着冬至怀中的花瓶。

    不,他应该是在看花。

    姜世训不知那里来的力气,朝右厢吼了一声,立即就有姜家人跑出来把姜世琛拖了回去。

    死人的脸也难看不过姜世训的脸色,郇寰扶着沈明枳下楼,临行偏头看了姜世训一眼,“驷不及舌亦驷马难追,郇某说到做到。”

    上车前是相敬如宾,上车后便又壁垒分明。郇寰正要琢磨究竟是哪里出了岔子,蓦地看见沈明枳雪白的腕子上出现了一道细细的血痕。他脑中一空,连忙拉起她的手,褪上袖子,就见一柄玳瑁簪正贴着她的小臂,细长的几道浅浅的血痕就是由簪尖与玳瑁边沿划出。

    沈明枳这才意识到手上的痕迹,下意识地抽回自己的手,取出了玳瑁簪捏在手中。她一抬眼就看见了郇寰黑沉的眼睛,觉出了自己行为中些微的疏离不妥,便将簪子递到了郇寰仍然虚张着的掌心,“帮我戴上吧。”

    “好。”

    郇寰压下那种异样,拾起簪子,挪得离沈明枳又近了些,方才在摇摇晃晃的车厢里捧住了沈明枳的鬓发,不假思索地将簪子插入了其中。她向来妆扮得很简素,簪子戴在哪里都别有留白的余韵,不过郇寰心思微动,仰了身稍稍打量了几眼,又重新抽出了簪子,“位置不好,我重新来戴。”

    鼻尖萦绕着郇寰身上的气息,沈明枳的神思也被郇寰的忽远忽近拉得格外绵长。在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时候,铺天盖地都是彼此呼吸的时候,她本该想起一些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往事;可不知是不是南巡一趟,她在潜意识里有意要去遗忘抑或者他们两个本就没有这么多的往事,沈明枳只想起了与郇寰毫不相干的故太子夫妇。

    初见梅问香,她就觉得这个嫂嫂了不得,一颦一笑行止有度,和大姐姐一样都是天姿国色的牡丹花,跟太子长兄站在一起更是人人艳羡的神仙眷侣——就如几个时辰前姜世琛夫妇。不过故太子夫妇之间没有姜世琛与苏世杰这样的腌臜,他们人前举案齐眉、相敬如宾,人后淡漠疏离、楚河汉界,沈明枳苦思良久,大概只能归结于天性不合。

    东宫与御花园间有一条互相贯通的小道,包绕小道的就是一片梅花胜境,这便是东宫夫妇成婚之前,她的太子哥顶着朝臣雪片般的弹劾一力修建的梅园。

    梅,梅花是也,梅家是也,梅问香是也。

    那时候,他们的婚姻也曾是化隆城中的一段佳话。

    太子是储君,是未来的新帝,太子的孩子也就是新帝的孩子,是身担宗庙大任的,是肩扛天下大计的。可成婚五年,他们膝下空空。

    沈明枳听皇后说过,太子妃曾经气疾严重、伤了身体,于是太子妃主动提出要给东宫娶偏房纳良娣,但谁也想不通,故太子居然那么轴、无论如何也不点头。沈明枳猜,是她的太子哥不想与心上人有隔膜。

    可这就是隔膜,永远的隔膜。

    纵然佳偶天成,岁月磋磨,最后还是同道殊途了是么?就如同姜世琛夫妇是么?就如同外人眼中的她和郇寰是么?

    可他们从未同道,何谈殊途?

    “好了,很美。”

    沈明枳回神,也不去回应郇寰的眼神,只边折起被他翻上去的袖子,边问:“你与姜家有私交?”

    “以前回京守制途经苏州,蒙受姜老太爷的照拂——我家里的爵位之争,殿下应该听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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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略有耳闻吧。”

    郇寰逐渐失焦的眼里露出了回忆时的迷惘,“那年我刚好弱冠,正是刑部外放岭南罔乡县的都事,干的活与典史一般无二。我在南边没法回京,秋冬时候的生辰,时近年关,北边京中也没法来人,弱冠之礼便一推再推。其实不办也没什么,我从小也不是规矩性子,也不爱讲礼数,京中也不必来人、不必来信,来人来信就准没好事。”

    沈明枳微一皱眉,又听郇寰继续道:“然后果然就没好事。老爷子不行了,给我二叔留了遗书要让我袭他的爵,但我人在岭南,一来没法伺候汤药,二来山长水遥音信断绝,太夫人支身一人带着郇翾、郇旒斗不过侯府一大家子。然后,遗书捏在我二叔手里,其他几房也觊觎爵位已久,郇翾、郇旒一点点大,太夫人没人帮衬,而我成年了是个障碍,他们便买了人来清理我。”

    “那时候跟着我外放的除了冬至,还有一个人,叫石榴,他就折在了那里,冬至命大,恰巧那天他帮我出去办事,逃过一劫……”郇寰忽觉手背温热,低头一看,原来是沈明枳。他抿去了不言之中无尽苦涩,扬了唇角,反客为主将沈明枳的手握在掌心。

    “侯府中人一直没有我的消息,翻了很久也找不到我的行踪,或许是真心希望我已经死了,又或者怕夜长梦多、迟则生变,就改了老爷子的遗嘱,上了奏疏,由我二叔袭爵。我也命大,后来一路北上逃到了苏州,姜老太爷就是这时帮我回京的,不过那时已经是升平十七年了,尘埃落定,要夺爵也不容易,后来发了桃花汛,宫里更没功夫管世家的琐事——”

    说到“桃花汛”时,郇寰看向了沈明枳。

    东宫太子就死在那个春天,随后太子妃和腹中尚未出生的皇孙一并罹难,当年的长平公主沈明枳就以“太子无后、臣妹守孝”的奏请替故太子守了三年的丧。

    这是她的伤心处。

    可沈明枳看向郇寰的眼里是难得的清冽,“姜家有求于你。”

    “是,也不是。”郇寰错开目光,说起了更久远的故事:“还记得方才姜府管家报的么,那只釉里红龙凤纹双贯耳直颈瓶是天元三十二年初春之际,先帝御赐的宫中之物。”

    沈明枳应了一声。

    “那时候的天元一朝正在新立东宫的纷乱里,初春时先帝就定好了太子三师三少,老太爷姜必文就是先帝定下的太子太傅,所以先帝赐了御用之物。懿思太子在翌年的岁末宫宴赐了蝠纹瓶以示恩宠,遭人眼红。后来东宫辅臣阋墙,互相倾轧,结果没斗过,被排挤出京,老太爷脾气又硬,一气之下辞了工部尚书之职告老还乡。没想到,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姜家就躲过了这一劫。”

    这些前朝往事沈明枳了解的不多,故太子与梅如故他们也很少提起,她只知道那时候的圣上还是兖王,自圣上十四岁受封兖王年少就藩起,哪怕他平了南海道又定了西北塞,哪怕他战功卓著、一呼百应,他一直只是兖王。

    他离储君之位最近的一次,大抵就是天元三十二年初春。

    但他的生母韦后是天元朝第二位母仪天下的皇后,在生鲁国长公主时不幸去世,随后先帝又娶了韦氏一女为继后,可圣上在这位姨母手下却没讨到好日子过。懿思太子是继后的儿子,圣上有多记恨继后就有多记恨懿思太子,有多么记恨懿思太子大概就会有多么记恨先帝,自然而然地,懿思太子的辅臣没有好果子吃,天元朝的旧物圣上一个也不想看见。

    这就显出那群仿冒之人的“聪明之处”了:天元朝的赐物,朝中老臣家中大多藏有几件,但他们就是死也绝对不敢让这些东西重见天日的,轻易损毁还会招致旁人攻讦,故而仿制这些东西是最安全不过了。

    但谁也没想到,人心不足蛇吞象,仿冒天元赐物满足不了他们的胃口,而碰了升平一朝的贡品,那就是自寻死路。

    郇寰喟然叹道:“升平一朝,姜家没指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