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第二十六章 肉食者
    沈明枳并未被临川拙劣的叙述逗笑,但还是弯了嘴角温声问:“京兆尹和皇城兵马司都是吃素的吗?”

    临川很肆无忌惮,“人突然不见了,大家都以为她又去风流快活了,以前又不是没有过,后来发现不对劲,谁又敢声张啊,缩手缩脚地开始找人,然后人自己就出现了。”

    “那绑匪又是怎么被抓的呢?”沈明枳话虽温和,眼神却越发冷冽,所幸临川注意不到,正手舞足蹈地给她还原当时的生动场面:“这时候就不得不提咱们魏王老三的好妹妹长乐了,她那一嗓子下去,整个化隆还有谁不知道‘宣国公主幽会面首结果人没了’?圣上气得把赵王、寇妃狠狠骂了一顿,直接让锦麟卫接手去找人……”

    临川说着,觉得“锦麟卫”这三个字晦气,于是“呸”了一声,又接着道:“人抓住了直接下的诏狱,就不打算让刑部插手——”

    说罢,临川意味深长地看了沈明枳一眼。

    沈明枳挑眉,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是专门挑了郇寰出差的空档来整赵王。

    郇寰离不开赵王,赵王也同样离不开郇寰。离了这把刀,宣国公主养面首养出事故了,刑部被视若无物了,案子还落到了锦麟卫手上,赵王一派吃了瓜落、罚了禁闭,连带着得罪了“办事不利”的京兆府和皇城兵马司这群惹不起的爷儿。

    沈明枳记得几年前,她和郇寰还在议亲时,宣国养面首就已经擦了火。沈明枳是亲眼瞧着郇寰干净利索地把案子处理得滴水不漏,虽然宣国本人还是被罚了禁闭,但沈明枳有理由怀疑,宣国后来多受的训斥和罚款,不是同样好养面首的鲁国长公主在圣上耳边吹的风,而是向来记仇的郇寰心里不爽快,使了坏。

    因为大家都很清楚,宣国这颗炸弹,在恰当的时候就会有意想不到的奇妙威力。而郇寰劝了赵王多次无果,且因宣国在圣上那里将赵王的形象抹黑,导致他差一点被踢出待选驸马的队伍、数月的努力付诸东流。凭沈明枳对郇寰粗浅的了解,挟私报复的可能极大。

    能让宣国记住教训也是件好事,可惜没有。

    沈明枳觉得她也有必要点一点临川,因为,不仅她的母亲鲁国长公主豢养面首,她这个做女儿的也上行下效、有模有样。

    不过她话没出口,一个眼神,临川就全然明白了,但如旧地很不以为意:“我知道的,毕竟和你在一起这么久,我很有分寸的,什么人能招惹,什么人不能招惹,我门儿清!你放心好了。”

    她越是这么说沈明枳越不放心,但架不住临川一个撒娇的口吻要转移话题:“诶诶,有一个好消息、有一个坏消息,你要先听哪个?”

    沈明枳招架不住她,“好消息。”

    “义律请求和亲,圣上答应了。”

    沈明枳蹙眉,“这算哪门子的好消息。”

    临川拼命地朝她眨眼睛,她无奈问:“坏消息?”

    “长宁定婚了。”

    “这又算哪门子的坏消息。”

    临川挥了挥手,似是可以用手在空中把沈明枳的牢骚全都驱赶干净,“我还有一个好消息和坏消息。”

    沈明枳服气地选择:“坏消息。”

    “长宁和张四郎定婚了。”

    沈明枳的眉毛一挑:“好消息?”

    “张四郎和长荣搞在一起了!”

    沈明枳:“……”

    沈明枳:“?”

    沈明枳:“!”

    见了沈明枳这幅模样,临川的尾巴真的要翘到天上去了,“别问我怎么知道的,问就是缘分!老天都要助我!”

    就这一瞬,沈明枳心里百儿八十个念头如流星划过,訇然坠落。她觉得自己强打起来的精神真的都要被这个磨人的小妖精给吸了去,在自己眼前上蹿下跳的同时还拉着自己上蹿下跳。沈明枳很是疲惫地揉了揉酸痛的腰背,长长叹息一声,“肉食者鄙,又何间焉?”

    “哎,没有我推波助澜,还不能成得这么快呢!但凡能让长宁不痛快的,我都痛快!鄙什么鄙,该出手时不出手才是鄙陋!”

    正当这只叫临川的小猴子“欲上青天揽明月”,叫嚷着“敢教日月换新天”时,沈明枳随着她蹦蹦跳跳的节奏绕过一大树花草,直愣愣地看见,十几步远,昏暗的石榴树下,模样甚伟的一个男人,正偏过头,探究地盯向她们。

    沈明枳吓了一跳,但比临川镇定许多,很客气地上前一礼,“原来是凌副使。”

    临川的心都快从嗓子眼跳出去了,手忙脚乱地把五脏六腑归回原位,只能装作很傲据地乜斜一眼,内里呐喊着祈求这尊大佛赶紧滚回西天。

    “臣凌膺拜见兖国公主、临川郡主。”

    “凌副使不必多礼。”

    “谢公主。”

    沈明枳很客套,凌云重很公事公办,只有临川很不淡定。

    沈明枳真是觉得这丫头今天吃错药了,合该她好好修理修理了。

    凌云重不过一个锦麟卫指挥副使,你没犯在他的手里害怕个什么劲!

    等那个背影彻彻底底地融入夜色之中,临川直接投入了沈明枳的怀里,累得她腰都要折了。

    “下去!我还没你重呢!”

    临川依依不舍地退开了两步,扯着咬牙切齿揉着腰的沈明枳,话都说不利索:“怎么办,我刚刚……我刚刚说的话他不会都听见了吧!”

    “你怕什么,凌云重素有忠直耿介之名,左右不靠,你还怕他告密?”沈明枳真的觉得,那股从四肢百骸涌上来的酸痛即将攻陷她的理智,忙推开拦路的临川,步履匆匆往宫前殿旁的小花园外去,强忍着逐渐犯上来的恶心,强迫自己去盘算如何合理利用长荣、长宁和张四郎间的三角关系以实现利益最大化和风险最小化……

    “可……可是……”

    “可是什么?你心虚什么,你行得端坐得直,‘最有分寸’‘最让我放心’了,你还怕他拿你求告到他面前的事情大做文章?放心,他手上案子多,没工夫整你,要整也得先整让锦麟卫进退两难的宣国……”

    临川被激得终于忍不住了,自暴自弃,颇有破罐子破摔的架势,她大叫一声:“鹇儿!”

    头一回被临川用这样的语气喊自己的小名,沈明枳停下脚步,倏然回过头,用一种“你找死”的眼神端详她。在被沈明枳处置和被凌云重修理之中,临川选了前者,她是彻底灰心丧气了:“我好像——调戏了他?”

    沈明枳对调戏的过程很不感兴趣,但是,临川偏要“绘声绘色”地给她还原出来:

    化隆第一大酒肆极乐坊的观沧海是临川郡主包下的房间。四处碰壁灰头土脸的临川打算回自己的旖旎地抚慰一天的失意,其实她出门的时候已经有点醉了,于是喝着喝着,哭着哭着,进错了房间。

    恰好当时几个锦麟卫办完差,收工回衙,就留下明日要休沐的副使凌云重独自小酌几杯。估计是上峰逼得太紧了,铁面阎罗也有压力大要发泄的一天,心情极差的时候忽然有一团肉乎乎、醉熏熏的东西撞了过来,亏得是烈酒麻痹了神智,凌云重没有一脚把来人踹出门外,就见哭得梨花带雨,不,哭得落花流水的临川正攀着他的肩背,瞪大眼睛,出神地看着他。

    一会儿,这失智的丫头似乎是认出了这个不速之客,就在打算鸠占鹊巢反客为主地下逐客令前,一个想法划过脑海:锦麟卫神通广大!

    然后就是:阴阳卫一群废物!

    最后是:你知不知道我的宝贝鹇儿的下落?

    她确实也坦诚地将心里的想法付诸言辞了。

    然后在凌云重厌嫌的“不知道”三个字回复后,许是这张常年只能远观不得亵玩的脸贴得太近,临川鬼使神差地耍出了她诱骗,不,是撩拨年轻儿郎的惯用伎俩:“不知道没关系,来,本宫来教你!”

    沈明枳在搞清楚为什么一个烂醉如泥的人对这些细节了如指掌之前,搞清楚了一件事,那就是她这辈子也不会允许自己喝醉了。

    她再度叹息,将赖在自己身上的人“粗暴”地推开,“今儿见了他两次对吧。”

    临川越挫越勇,疾步追了上来,“对,明天不会见他四次吧!”

    然后,蓦然一个转身,沈明枳苦口婆心地劝道:“我在辋川有一个庄子,你可以去避一避,等什么时候凌云重败落了你再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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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临川仰头揣摩了一下,等到她要呐喊“你忽悠我!化隆附近有哪个地方叫辋川”的时候,发现沈明枳早已不见踪迹。

    其实沈明枳没有骗她,她确实在辋川有一个庄子,只不过,是在画上。毕竟是诗佛的巧思,作为其头号追随者的沈明枳自然要鼎力支持,哪怕是要和梅如故争个先后,沈明枳也不允许自己落了下风。

    不错,确实是那个不着调的梅如故带她见识的诗中仙境。

    就着蒙昧的光,沈明枳好似能从那锋芒毕露的笔迹之中看出几分绝无可能的缱绻温柔,如橘生淮北为枳,剥开却尝出了甜味这样荒谬。她不讶异郇寰这样的人,也会有种树五柳、躬耕南阳的想法,言及公务以外的任何事,他都可以是最温柔体贴的驸马。

    沈明枳靠坐在床沿,慢慢地把画卷起来收好。

    这张画应当是郇寰以前闲了随手画的,不过他本人并不满意,嘱咐冬至将这张画连带着其他稿纸一并处理。结果冬至抽了风,见此画完整,就差裱起来挂到墙上了,以为郇寰给错了,就先留了下来打算找个时间确认一遍,结果这一留就给留忘记了。

    至于这张画如何辗转到沈明枳手上,这还得多亏了冬至。

    冬至最喜欢戏弄冬儿,把人惹哭了只能去哄,不然就会被郇寰骂,好话哄不了那就用好东西,他知道冬儿喜欢画画就给她寻了各种画作笔墨纸张来。而此次冬至还在杭州府,得罪了冬儿便只能托已经回京的郇杭把自己屯的宝贝献到冬儿面前,郇杭搞不明白哪些是要送人的哪些是要处理的,按照冬至的指示阴差阳错地把这幅画也送了过去。

    冬儿见此画居然是郇寰画的,吃惊之余也生疑惑,又因为她跟着姐姐夏至在宫里见过不少世面,知道有瓜田李下的说法,便在夏至的支持下将画呈到了沈明枳眼前。

    沈明枳的命令自然是,烧了。

    这上面有郇寰的笔迹和私印,他又是个多是非的人,东西落到有心人手中未免不会横生波折,以防万一,还是烧个干净的好。

    但就是下令的一瞬,就像是猪油蒙了心,沈明枳居然将画拦了下来,说是要亲自盯着把画烧干净。她们觉得沈明枳的小心是合理的,又觉得责任从自己的肩膀上挪到了主子身上万分幸运,便也没有人再提。结果自然是,这画完好无损地被沈明枳收了起来。

    她记得郇寰提起过一个地方,她从郇寰提起时的眼神里猜出几分端倪、几分期待、几分兴奋、几分不可能存在的幻想。

    南巡一趟回来,她沈明枳也今非昔比了,郇寰是早就料到了,故而想早早用那般美好的未来构想来麻痹她吗?

    沈明枳自嘲地摇头。

    抿起的唇角尽是对自己过分猜疑的嘲讽。

    沈明枳收拾东西的响动引来了隔间的月珰。

    “殿下起来了?”月珰的声音就如她的名字一般,是如月的珰石清脆碰撞的叮当。

    沈明枳将画放入了床尾一个不起眼的黑漆箱子里,掀起纱幔,走入了满屋子潋滟的霞光里。

    “奴为殿下梳头吧。”

    “两府都还好吧。”

    昨天下午一回来,沈明枳倒头就睡,晚间回来,主仆俩也来不及仔细叙旧交接,直到了今天,月珰总算有机会和她说句话:“是,一切安好。”

    说着,月珰放下手中的梳子,从心口处中衣内缝着的口袋中取出一封信来,抹去上面的细密的褶皱,一如沈明枳九个月前郑重交付给她时一样,恭敬奉还。

    目光从镜子中面色憔悴的自己移到这封信上,沈明枳有些恍惚。

    她接过这封不过一张纸的信,却觉有千斤重,里面裹着的不是一张普通的纸,而是她这辈子仅存的信任、她发誓永生追随的志向、她割掉良心也剜不干净的善妄、她彻底的失望、她的拼死挣扎、她的不甘、她曾经的欢乐时光……

    她活着从南海道回来了,而这些又要再度安放到自己的身体里。

    “烧了吧。”

    其实这是张白纸,什么也没有写。像她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安心将自己的秘密藏入遗书,交付到另一个人的手中。

    月珰小心应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