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姐!”
沈明枳倏然睁开眼睛,满身是汗从床上坐起。在帷帐落下制造出的狭小天地里,她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听见自己喧嚣的心跳声逐渐平息。
昨天听老九说了不少童年事,她当晚就梦见了从前,难得是个美梦,结果梦到尾梢她又见到了大姐姐。这是她魂牵梦绕想念了多少年的人,隔着梦与她再度相见,乍然却不知所措起来。
沈明枳又躺回了被窝,呆呆望着帐顶。
她记得,大姐姐的生辰快到了。
这时,月珰挑起帘子走了进来。
沈明枳出声问:“老九呢?走了?”
“是,秦王殿下要不少吃食被褥,往双塔寺去了,相送的仆役回来,说是不少香客都被困在山中。听说韦将军家里也派了人上山给夫人祈福,保佑腹中胎儿平安诞生;哦还有都察院新晋的右佥都御史介大人也在,介家老夫人病重,介姑娘上山祈福,介大人是亲自驾车来接时被困在的山中……”
“原来如此。”
月珰一愣:“嗯?什么?殿下方才说什么?”
沈明枳撑着被褥坐了起来,“水涨船高,介御史这一趟搏命回来不可同日而语,我早就听闻城中有不少人在打听他的婚事,她妹妹养在闺中,也有不少戚畹权贵主动相看。我这九哥难得来关心关心我这个妹妹,原来是早早打定主意要借花礼佛地献殷勤,这才事先给我吃定心丸呢。”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沈明枳笑着摇头:“若真是如此,倒也不错,他从前闹过不少荒唐事,不过心思还是好的,介姑娘就算再嫌弃他、看不上他,好歹看在他救过介御史的份上,总要给他几分体面,有了这几分体面,若真能心有灵犀,接下来一切就水到渠成了。”
月珰夸不出秦王老九,只能夸介姑娘:“他们都说介姑娘和介大人不是双胞胎,却极其相似,介大人有多俊,这介姑娘还要更美上几分。”
沈明枳仰头回想起介含清的模样,大抵对介姑娘有了认识,忽地她又想起了榜下捉婿的趣事,不禁又要感慨起介含清这耿介到直愣发蠢的脾气。性情耿介也并非全是坏事,心存正义、磐石不移才不至于失了做人的根本,但过则为灾,只盼南海道走一遭回来,他能挺起背、也愿弯下腰。
沈明枳起身,“只愿介姑娘的性子不会和她哥哥一样直愣。”
今天窦宙要来给她拜年,其实窦宙算她长辈,理应由她去给窦宙拜年,但君臣有别,于身份一事上,窦宙比她要轴。他也被这场大雪困在了山上,而窦宇还在宫中。沈明枳已能想见窦宇气急败坏的样子,毕竟这二愣子眼里只有他这个哥哥,天大地大哥哥最大,皇帝老儿也排第二。
“压岁钱就不必了。”沈明枳嘴上这么说,手上却不客气,末了还掂了掂,笑得更加欢快:“若是让窦指挥使知道,那我可就遭殃了。”
窦宙鲜见东宫病逝后沈明枳有这么开心,一扫心中郁郁,“公主放心,他必然不会知道的。”
沈明枳笑了两声,亲自迎窦宙进院,不过是这两句话的功夫里,天上又飘起了柳絮般的雪点。沿着回廊走了两步路,雪越下越大,遮蔽了帘外天光。就是在这样墨笔刷过的阴晦里,院里墙角的几树梅花正盛,如同一团喷播着热与光的火爆裂在窦宙眼前。
这是此刻天地,唯一的颜色。
沈明枳发觉他的步子一顿,顺势抬头望了过去,却见窦宙回神,喟然叹道:“在塞外很久没有见过这种颜色了。”
话落,窦宙随即感到了气氛微变,不由懊恼,正打算装作释然地糊弄过去,就见沈明枳偏侧了头,拢了袖中的手,对着那些在北风里尽情起舞的梅花应和时的模样让他看出了几分梅如故状似洒落的影子:“是啊,我大姐姐最喜欢这种颜色了。”
窦宙一愣,心绪上涌,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来接她的话茬。
也许是袖子里捏着的那只红包给的勇气,沈明枳转过脸仰头问他:“将军还记得十几年前我问的那个问题吗?”
窦宙一噎。
他记得很多事,又好像什么也没记住。可他看见了梅花,那开得越来越旺、越来越艳、越来越有生机的花朵,那是火、是血、是喜、是死的大红色,他以为自己早就忘却的记忆又不请自来,只言片语也随这入檐北风吹入耳畔。
但沈明枳没有给他时间,只是扬了唇角将话头又岔了出去:“不记得也没关系,反正她要过生辰了。”
沈明枳再度叹息:“她要过生辰了,在这大雪天。”
她兀自一笑出声:“她生辰前的两三个月,我就会满东宫地宣扬,让大哥哥、乔致用等快快搜罗起奇珍异宝去哄她高兴,一来二去,将军是外臣,你也知道了她的生辰是正月的哪一天。”
窦宙用沉默应下。
“那时还是十月多,在靖远门外的上林苑,将军带我骑马。其实明面上是她带我出来玩,实际上,是我给她打掩护。唉,我有多么喜欢骑马,就有多么讨厌齐珏,我为难齐珏大姐姐就要训斥我,为难温顺的马太子哥哥又要训斥我,但我为难将军,将军却闷声不响暗自吃亏也不想着告状。”
窦宙的脸上有了一丝血色。
那个时候的沈明枳不仅和她仪态万千的大姐姐不同,和厚德载物的太子殿下也不同,身上连皇后娘娘贤惠端庄的的影子也没有,像是个横空出世的魔星,爱干坏事,但干了坏事后又能叫自己舍不得骂她。
旁人说他窦宙年轻时候的脾气就很温顺,但其实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的脾气。
他其实和小孩子聊不来,尤其是家里的弟弟,但他好像很喜欢和沈明枳相处,随心自在又不逾矩,有一种胜过血亲的亲近。他对她是十万分的恭敬,她也跟着旁人称呼他一声所谓的“将军”,但他们可以互诉越过君臣沟壑的牢骚闲话。
“那时候的将军,可真愣,我问你喜不喜欢我阿姐,你居然敷衍我,说什么化隆上下无人不喜欢她,你这话说得有什么意义?你这话跟我说有什么意义?”
所以当时的她童言无忌,将窦宙伤得体无完肤,她说:“那将军怎么不表白心意,阿姐会很高兴的。”
她没有恶意,在旁人看来却是极其促狭。长安公主思慕靖安世子这是化隆上下人尽皆知的事情,且他们会结发携手也是大家心领神会的事情,沈明枳常伴左右,如何摸不透她的心意,却还要叫自己去剖白什么心意,让自己流血。
沈明枳笑得自嘲轸怀:“将军那时,一定很生气我太不懂事了对吧,不过你从不对我发火……那将军还记得,你怎么回答我的吗?”
窦宙抿唇缄口,听沈明枳自问自答:“错误的爱会给被爱的人造成伤害。”
“我问‘怎么就错了’,是,我现在也不明白这怎么就错了,你说,‘公主还是孩子,公主还不懂’。将军,我现在已经不是孩子了,可我依然不明白,这个人很好,所以你仰慕她、爱她,这又有什么错?不能心意相通、携手白头就是错吗?你甚至不用告诉她你的心意,等哪天你觉得感情淡了,那就算了,这又有什么错?”
窦宙心神俱摧,稳住发颤的声音想要回答沈明枳的问题,可他一句滴血的话也说不出来。
公主,这不是爱。
所以,这一点也不错。
仰慕她、喜欢她,确实连她的回音也不必有,要求得过分即为强求,多少孽债都源自强求。喜欢只是一个人的事,能明白这个,已经难得。
“将军,当年我让你去告诉她,并不是拿你寻开心。是她说,她觉得齐珏一点也不爱她,齐珏那么好,这么多人喜欢他,她越发觉得自己除了身份一无是处,是她自己不够好配不上被齐珏爱……”
窦宙的心仿佛被人狠狠揪了一下,“不……不是……她这么好,她怎会这样想自己……”
沈明枳看不见自己脸上的凄楚,但她听得出自己话中的苦涩:“所以我只是想,她生辰那日会有一个人告诉她,她很好,分明是齐珏,文不成武不就,空有家世皮囊和花言巧语,配不上她的明明是齐珏……她真的太伤心了,我希望她开心,正好你也真的喜欢她。”
窦宙苦笑,看向她垂下脸,躲进了帘子投下的一片阴影里。
“我见过她的伤心,她的心也最软了,最见不得旁人也替她伤心。所以将军,不要记了,不要让你自己也这么伤心。”
窦宙将逼至喉咙的那种酸楚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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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去,无奈地摇摇头:“公主,你就在伤心。”
“唉,我是她妹妹嘛,我不念着她还让谁来念着她?”
沈明枳故作轻松地笑起来,“将军立志以身许国,是乃天下之幸,将军的心里纳的边境、是安宁,这么重的担子压下来,将军已经很累了,再这么伤心地想一个人,会垮的。”
窦宙看不见她有没有滴泪,只借着逐渐散去的小雪后明朗的天光,看见自己发白的手心留下了鲜红的指印。他心上也留过这样的印子,他以为会这样留一辈子,谁知道现在有个人想除去这样刺眼的伤疤,想让腐肉重生新皮,想救他的死心。
可是啊。
他刚要开口,就被沈明枳抢白:“将军不必担心会有人忘了她、忘了究竟正月里的哪一天才是她的生日,我呢,会活得比你、比乔致用他们更久,再不济,史书里也有她的名字,这千秋万代都会记住她的。”
是啊,正是因为沈明枳会活得比皇后、乔致用、还有他窦宙都久,等到他们或病或伤或自戕,等他们全都死了,世上就只有沈明枳一个人因为思念她而悲伤至死。可多一个人,就能分担这样的悲伤吗?那为何国破家亡的伤痛贯穿了青史万卷,仍能逾越千年贯穿人心?
他知道不可能。
喜欢是一个人的事,同样,伤心痛苦也只是一个人的事。他的公主,原本永远都能是那个不谙世事的孩子,是他的过错,让她也要饱饮丧亲的苦酒。
“公主,若世上真有魂灵……”窦宙说不下去,他不知废了多少努力,才沙哑着喉咙重新开口:“公主,他们不会想看见你这个样子。”
流云淡去,景光大盛,沈明枳藏着的一张泪流满面的脸也逐渐明了。
沈明枳本打算请窦宙吃饭的,现在一切都砸了。她盯着那树梅花许久,最终还是打消了砍伐干净的念头。这毕竟在大姐姐的生日里,毁了她最爱的颜色,总归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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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还没喝完吗?”
月珰奉上一碗热腾腾的汤药,笑盈盈的:“还没,上山前奴就叫人按照孙先生的方子准备了不少,哪怕是吃到正月末也不会断的。”
沈明枳勉强地扯了下嘴角。
“殿下最近还做噩梦吗?”
沈明枳默了默,答道:“还好吧。”
月珰点点头:“看来孙先生开的药还是有效的,奴这就准备回信告知孙先生……”
沈明枳看着月珰的忙碌,默默将心事都吞得干净。
其实她又做噩梦了。
这么冷的天,她却梦见雪小山道出,圣上派锦麟卫来接她下山。
掀开厚厚的车帘,伸过来搀扶她的一只手,却是凌云重的。这个在临川的编排抱怨中逐渐要消失的男人,突然出现在了冰天雪地里,出现在她眼前。
她很愤怒于凌云重眼里不该属于这些生死判官的悲悯,于是她甩开了凌云重长着厚厚老茧的手,甩开了月珰的搀扶,也不知道为了什么,就这样拼命地沿着宫道朝前方跑去。
内廷不允疾行,不允失仪。大姐姐那么严肃地教她宫规。
鹇儿向来有分寸。太子长兄这么自豪地对圣上说。
长平办法最多了。梅问香笑盈盈地告诉娘娘。
但是现在,她失仪了,没有分寸了,没有办法了。
她其实根本认不出,这无尽的宫道通向何处,也不知道高墙之内压抑不住的哭声是为何故。
礼部尚书携宗人令急急而来,吃惊地望着呆立在宫门口的人。
后面跟着乌泱泱的一群人困惑地抬头张望。
孙先生前几天就随晋王进宫,此时只跪在宫墙角心里自责该死。
邕国接到消息从宫门出来,一不留神摔在了门槛上。
赵驸马心急地扶起了她。
老九这个时候也赶下了山,身上还是前几天求收留时的衣裳。
这时候,连郇寰都来了,他官服整齐,俨然是高踞部堂上议论公事的模样,却不知为何也被拉到了这冰天雪地里。
最后,沈明枳终于看见,眼前巍峨的坤宁宫挂了白,在皎洁的天地之间不辨彼此。
“殿下!宫中来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