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这么大的变故,除了秦王心宽,胡吃海塞将左右兄弟案上的肴馔都吃个干净,其余人都没了胃口,各自捻了借口就此告辞。寇妃触了圣上眉头,哭哭啼啼,正被窦晴柔扶着往西宫走,赵王留下了郇寰商量对策,故而沈明枳先行一步。
沈明枳才下了厅前石阶,就发现长荣跟了上来。她气色不错,说起话来也没了从前的畏缩,得见张家虽然对这桩便宜婚事不满,却没有亏待她。
“十姐姐。”
沈明枳回转身笑道:“怎么了?张驸马怎么没陪着你?你才生产完,要多当心些。”
“母妃卧床,四郎代我先去看望了。”说着,她后退一步郑重叠了一个大礼:“我和母妃都要谢过十姐姐。”
沈明枳扶住她的手腕,“不必言谢,本该是这样的。”
长荣摇摇头,想挽上了沈明枳的胳膊,但她心中打鼓,最终作罢,只能双手绞着帕子低声谢道:“自从母妃落胎失宠,她身体就一日不如一日,她脾气不好,曾经得罪了不少人,只有十姐姐仁善,还请了孙太医照料她,榕儿不知,如果没有十姐姐照料,我母妃会被磋磨成什么样子……”
沈明枳说不出安慰的话,只能轻轻拍拍她的肩膀。
“姐姐。”长荣有些哽咽,“姐姐替我说话,结果被多嘴的内监传了出去,他们……他们是不是一直在为难你……”
“长荣,不,现在改叫你梁国了,这些事情你不必替我担心,我不会有事的,同样,你也不会有事的。”
长荣望着沈明枳,心中蓦地涌起了一股坚定。这种安全的依赖感是她在荣妃那里也未曾得到过的,或许曾经有过,但那已经是牙牙学语时的孩童年纪的遥不可及的模糊记忆。
自记事以来,她无有一日不活在担惊受怕里,无有一日不卑微瑟缩地躲在母妃的身后,无有一日不唯唯诺诺地藏在所有光鲜亮丽之下,做长宁、长乐这斛珍珠里混入的一粒鱼目。张家人对她极好,在那样陌生的地方,她终于能挺起腰杆做人,可重回宫中,这皇城大内里的每一个人、每一个人的眼神、每一个人的言语,全都化作了无形的鞭打,让她原形毕露,让她陷入更深更重的痛苦。沈明枳是兄弟姐妹十几个里,独得最厚一份宠爱的那个,在她这个十姐姐面前,她本该将腰弯得更低、将话说得更谦卑,可饶是于人情世故最退避三舍的她也知道,她应该说些什么回应沈明枳的美意。
长荣就这样哭了出来,泪水成串,止不住地流下来。
沈明枳一惊,手垂在袖子中一个无措地颤抖,就将自己的心绪顺着长荣这灰暗的十几年,一把拉回了从前,让她想起这该死的归属感,让她在大姐姐和太子长兄的温柔呵护中,依然如履薄冰。后来她已全然沉醉于这样的温情美意,直愿醉死、溺死在这样的人间至情,可风雨不测、人事更迭,暌违多年的陌生之感不请自来,现下的她比之眼前的长荣,恐也一般无二。
人的崩溃只在一瞬之间。
长荣用帕子擦着眼泪,妆都花了,嘴角的笑却是飞扬的,她摇头又点头,眼泪越流越多,多到最后她压抑不住哭声,在普天之下、四海之中最最压抑的高墙深宫内,大哭出声。
沈明枳驱散了路过的宫女内监,就笼手静静等待长荣平复过来。她不知道在等待的时间里,她想了些什么,或者说她该想些什么。她从不允许自己脑中空空如此之久,她故作从容,技艺太精,以至于每一个和她打过照面的人都误以为,她就是这样张弛有度、胜券在握的常胜将军,但其实,她才是人群里最自苦最局促的那个。
她从没有这么久地放空过,不,不是放空,她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只是看着长荣哭、看着她笑、再看着她哭,没有一丝厌烦焦躁,更谈不上可怜与同情,她只是静静等待。有这么一瞬,她起过一个念头,想要借长荣一个放肆大哭的怀抱,可哪怕只是摩挲肩膀的抚慰,都让她觉得残忍。
沈明枳终于又想起了哥哥姐姐,想起了皇后,想起了坤宁宫还有东宫,她哭得这样伤心时,搂着她轻声宽慰的那些人都已随风远逝。
“让……让姐姐笑话了……”
沈明枳终于松开紧攥的手指,将双目通红的长荣拉到了怀里。
她冲动了。
可她还要在长荣的耳边温柔说:“长荣,都不会有事的,永远也不会有事的。”
在紫微宫,她远远步过故太子的陵寝,又亲眼目送皇后的灵柩消失,她的戒子抱着她说,阿姐,没事的,以后让我来保护你。
在皇后灵前也没有流过的眼泪染湿了戒子的肩膀。
沈明枳也终于知道,自己有多么痛恨“算计”,有多么痛恨自己,原来这两种痛恨是相通的。她算计了戒子的性命,也算计过长荣的婚姻,现在轮到了痛恨。
长荣紧紧搂上沈明枳的脖子。
荣妃和罗美人共居一处,在西宫一个毫不起眼的角落。沈明枳没想到,端午重日那场由寇妃唆使宣国布置下的捉奸大戏里的花旦李美人,居然也跟这两位失宠日久的宫妃住在一起。
显而易见,和姿色平平但家世出众的罗美人相比,李美人和荣妃的美貌是她们唯一的资本,李美人伤心日日惊惧、荣妃卧病夜夜难眠,但她们还没到色衰就已经爱弛,且无一例外,她们都滑了胎。又非从此不能生育,且圣上的儿女够多了,沈明枳暂且找不出她们从云端跌入尘土的根结所在,只能暂且归咎于男人的善变。
李美人的屋子里传来了诵经之声,门扉紧掩,阶前萧条,沈明枳驻足看了一眼,便跟着长荣往正殿荣妃的卧室走去。
“宫里除了娘娘,我从未听闻还有谁如此信佛。”
长荣的嗓子还沙哑着:“听母妃说,这位李娘娘信佛也就最近的事情,应该是去年秋天吧——”说着,长荣想起了什么,声音戛然而止,戒惧地看向了沈明枳。即便方才在沈明枳怀里痛哭一场,这位十姐姐不笑时身上的威势依旧让她敬惧。
沈明枳心中想着事情,没有留意长荣的腼腆里还掺杂着其他复杂的感情。
张四郎闻声走了出来,见了双眼红肿的长荣一惊,见了长荣身边神色浅淡的沈明枳更是大惊失色,“兖……兖国公主?”他当即就要下拜,被沈明枳隔着袖子虚虚一扶,更是浑身一震,脚下一软,挪到了长荣身边。
“都是一家人,不必讲这些虚礼。”沈明枳终于恢复了往日的亲和,朝张四郎微笑道。
“榕儿?”里间传来了荣妃虚弱的呼唤。
长荣渴念心切,小跑着引沈明枳走了进去,又直接跪坐在荣妃的床头,见荣妃消瘦的脸颊上挂着笑,眼眶顿时又闪出了泪花:“母妃!”
荣妃费力地想摸长荣梳得精神的鬟鬓,长荣便将身子弯得更矮些,以便让母亲的手臂不必抬得这么高。荣妃难得笑得这么高兴,视线从长荣红肿的双眼掠到门口站着的沈明枳脸上,脸上的亲切顿时添上了几分感激,“兖国来了,还不看座?”
守在床尾的婢女即刻搬来了绣墩。
“让我与兖国单独说说话。”说着,荣妃咳嗽两声,长荣依依不舍地带着张四郎和婢女退出里间,只留下沈明枳坐着、荣妃半躺着,相对无言。
沈明枳出声打破平静:“荣娘娘的病怎么来得这么凶猛?”
荣妃用帕子遮着口唇又咳嗽了两声,“谁知道呢。”
“是去年秋天开始的吗?”
“咳咳,殿下不必问了,妾心里都明白。”
沈明枳轻轻点头。
“殿下也怀疑,皇后娘娘的死,寇妃脱不了干系。”
沈明枳骤然抬睫,两道冷冷的视线直逼荣妃脸上。
毕竟是见过血雨腥风的,荣妃并不惧于沈明枳眼神里涌动的杀意,她反倒坦然地抬眉对上沈明枳的视线,语调平稳:“她能一碗药流掉罗美人的孩子,能设计这样的丑闻打压李美人,从殿下出生到现在,二十来年,从她手上过过的人命数不胜数,桩桩件件都能让妾这样没有根基的人呆一辈子的冷宫、偿一辈子的命。今日,她仍能暂代中宫、主持大宴……”
荣妃一口气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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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太多,撕心裂肺地咳嗽了许久才平复下来,她凝视沈明枳的眼里就此蒙上淡淡一层水雾,“殿下这么聪明,难道还看不出来,这些都是陛下的意思吗?”
沈明枳心中掀起鼍浪。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呐——”荣妃又咳了起来。
“你说,谋夺中宫之位,也是圣上的意思。”
荣妃笑着摇摇头,长长叹了一口气:“毕竟是少年结发,君心难测、天恩淡薄,再淡薄,也不至于手刃发妻,不然就是禽兽不如。但,后位一空,得利者谁,谋划着谁,陛下是圣人,岂会不知。”
圣上不会杀妻。
寇妃还是攫取了协理后宫的大权,今日也曾“风头无量”,奈何她自己不争气,在朝廷四处用钱的当口大肆铺张。
可他容忍。
就如多年以前,容忍那些居心叵测的肖小谋害东宫却自欺欺人地按下不表、掩耳盗铃地不予追究,只为了挽回事体、稳住时局、羁縻人心。
他其实什么都知道。
“他什么都知道,只是不说,不做,这宫里没了谁对他来说都是一样的,皇后也好,华妃也罢,邹美人、余美人、罗美人,都不过如此,毕竟宫里只有两种女人能活,一种是暂时对他有用的,还有一种就是男人用来找乐子的。女人们也心知肚明,各司其职,所以这么多年过去,宫里倒也安定,但寇妃是个特例。”
“荣娘娘应该将这番话带进棺材里。”
荣妃脸上露出一默凄然:“是啊,这些都不是能够轻易说出口的,尤其是现在,寇妃当权,哪怕是为了我的榕儿,我也不该多嘴。但是,殿下,你不会说出去的,对么?”
沈明枳沉默地望着她。
“殿下,你也以为寇妃能恣意地活到现在,只是因为赵王吗?”
回应荣妃的还是沉默。
她兀自摇头,又兀自苦笑:“殿下已经成婚,但妾瞧着,情窦未开,于情爱之上倒不如你的那些妹妹们。”
沈明枳深潭似的眼眸里终于又起了一痕波澜。
荣妃长长舒出一口浊气,撑着被褥坐起,“寇妃是商贾出身,士农工商,商为末流,但天元年间,寇家就是富甲一方的豪商,每年大把的银子流入化隆,上下打点朝中权贵官宦,不过这些人,殿下也知道,花他的钱又打他的脸,但周瑜打黄盖,这是你情我愿的事情,寇家也认。那个时候,陛下还只是兖王——”
说起年轻时候的圣上,荣妃枯槁的脸上终于绽开了几分鲜活,“十四岁孤身一人去兖地就藩时,在兖地遇上了寇家人,陛下是有大志的,朝中有那么几位老臣替他说话,但手上没钱、身边没人,正好寇家人凑了上来。但寇家一开口,要的就是兖王王妃之位,但圣上只许他们一个侧妃,买卖没谈拢,只能一拍两散。”
荣妃看见了沈明枳眼中的质疑,“殿下也觉得不可思议?是,谁听了不觉得寇家人是异想天开,可他们就是这么干的,看不起区区一个兖王,又不愿寇氏屈居人下,更觉得十四五的年轻皇子,能否活到成年都是未知,怎会有这么多心计。可后来的陛下平定了南海道,弱冠之年与中宫结发,最是意气风发的时候,却又被继后排斥回了封地,这一贬就是四年。”
屋内陷落入突如其来的静寂,外间长荣与张四郎的说话声,顺着门缝流了进来,细细有如蚊讷,又像是半梦半醒之间的呓语,更是爱人之间互袒真心时的呢喃。
荣妃听得有些发痴,不知这样的声音唤起了她怎样的记忆,她思绪拉远,开口时是她自己也没察觉出的温柔,可说到了寇妃,这种温柔也变了质,经年的酸味苦味从一字一句中泛滥而出:“寇家想挽回,这时不要说一个侧妃,就是侍妾他们也认,但陛下的心肝是铁打的、铜浇的……不过最后,陛下还是纳了寇妃,因为五六年前初到兖地,寇妃就看上了兖王,不顾一切要和他私奔。”
沈明枳一怔,终于从这样久远的前尘往事里醒过神来,毫不掩饰自己的错愕,定定看向荣妃。
“荣娘娘是怎么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