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和亲,寇妃要为宣国抢女婿,长公主的姑嫂关系和谐,自然要帮中宫说话,寇家的往事便是这时抖落得人尽皆知的。”
沈明枳眼神一暗。
“妾起初也不信,毕竟陛下之于后宫中每一个女人来说,都是君,哪怕是皇后,都是名正言顺的糟糠妻了,她应该也从未把一个君王视作自己的丈夫。侍君与侍夫,是极其不同的,虽然有时候夫婿就如同君主,但君主从来都不是任何一个女人的夫君。可寇妃啊——”
荣妃止住话头,她似是很为难,不知如何评断寇妃对圣上的这番“深情”,毕竟这种情感是她也未曾体会过、想象过的,她甚至不知用“深情”二字来描述是否过于粗鲁浅薄,斟酌许久,她最终重起话头,喟叹不已:“后宫里来来去去这么多人,好像只有她才是最正常的,一个沉醉情爱不能自拔的女人,一个嫉妒到疯狂的女人。你看她,杀了这么人,是要为她的儿女铺路吗?她考虑过败露后的结果吗?她在乎过寇家会受到什么牵连吗?”
荣妃坚定地摇头:“儿女之于她对夫君的一番情,甚至也不这么重要。那年罗美人怀孕,她教唆才几岁长宁拉着临川郡主去给罗美人送吃食,罗美人命大,是郡主替她挡了一劫,长公主都闹到宫里来了,可不过月余,她又给罗美人下了药,一碗药就断送了一条性命!再说李美人,端午重日是殿下遭了罪,这事情闹得也够大了,她让宣国公主出来顶罪,可后来李美人有孕,她不还是动了手脚让李美人流了孩子?这些都是人命关天的大事,说点小事,妾才听四郎说了,秦淮名菜几十金难买,她一口气配齐全了,为什么,她备了这些菜是给你们这些小辈吃的?她还不是想中宫当权之时约束甚严、日子又过得简朴,她的夫婿苦了几十年,她要搜罗了山珍海味讨他欢心!”
“殿下!这些事,陛下也全都知道啊!这后宫里的女人对他有几分真心几分谄媚,他心里明镜似的,只有寇妃的心,全都挖出来捧在他眼前,他厌倦了前朝的虚与委蛇和逢场作戏,回了宫,又只有数不尽的虚与委蛇和逢场作戏,寇妃这样的女人之于他,那不就是久旱甘霖、云端月明吗?寇氏就算真的谋害了皇后、害了数不尽的皇子公主,只要她还是他的可人、他的慰藉,只要她不弑君,他是大楚的皇帝,他又有什么不能容忍的!”
轰雷贯耳,沈明枳震在原地。
寇妃的眼里流淌着无尽哀色:“殿下,你真的要去用命去赌吗?不是赌一个女人在他心里能有几斤几两,也不是赌赵王究竟多得圣心,而是他,那个曾落魄于兖地、被商贾看不起、最终践阼登基君临天下的兖王,他在他自己心里究竟有怎样的分量。”
“兖国,你赌不起啊。”
四肢冰凉,沈明枳静坐了好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她僵硬地起身,朝坐卧在床榻上的荣妃揖礼:“谢……谢过娘娘指点。”
“该是妾谢过殿下,谢殿下帮榕儿说话,再谢殿下延请医生为妾治病。”
沈明枳站在床前,沉默不语。她垂眼看着这个被病痛折磨得渐渐脱相的女人,忽然想起了皇后。如果没有意外,她能够寿终正寝,等她也枯槁成这番模样,这该是几十年后遥远的光景。只可惜她已经在紫微宫下永世长眠,荣妃只用了短短几个月就消瘦到这个地步,天上的月能圆、碗中的水能满,可人事古难全。
荣妃慢慢舒出一口气,可这口气堵在了沈明枳的心里,堵出了一种生不能生、死不及死的憋闷的感觉。她明白这种感觉,她次次丧子却不能向真凶复仇时的感觉,那种恨不得拉上所有人一同毁灭的感觉。她曾盈满秋波的剪水双眸重新溢出了怜惜,“兖国,我从来不信什么鬼神,但听中宫、听李美人念了这么久的经,我也有些信了,善恶有报,天网恢恢……”
沈明枳垂眼,几不可查地摇摇头。
事在人为。
“就说,李美人吧,她心中有亏,便觉得掉了孩子是报应……”
沈明枳抬眼看向她,眼中流露出几分不解。
荣妃笑得自嘲:“呵,也只能这么安慰自己了。好人好报?恶人恶磨?若这是这样,老天怎么不开开眼,让那些该死的下地狱、让无辜的入极乐?太子妃那么好的一个人,虔诚向佛,佛祖不也没庇佑她一生顺遂么?”
荣妃看见了沈明枳大睁的眼睛里,出现了一瞬间的空白。她心知自己接下来的话过于残忍,但不说就没了机会,“殿下不知吗,太子妃曾与吴王有过一段。”
“荣妃娘娘!”
“可她是个深明大义的女子。”
沈明枳捏紧了自己的袖子,强稳住嗓音质问:“荣妃娘娘想说什么?她既是这么好的一个女子,这样空口白牙地玷污她的清白……”
“兖国,你也觉得这是污点吗?”
眼中一湿,沈明枳张张嘴要解释,可她手忙脚乱的,哑然无音,只能慌张又恼怒地平复了一次又一次,直到唇瓣上的唇红都被她咬尽了、抿尽了,荣妃才怆然道:“殿下,她只是个姑娘啊,和你、和榕儿一样的姑娘。”
沈明枳颓败地低下头。
“东宫的梅园是为谁建的,东宫的清名是为谁守的,她知道。梅阁老是陛下跟前最得脸的旧臣,逢年过节,梅家的公子小姐也会应诏入宫,那时梅园初建,梅才子是梅学士,太子妃还不是太子妃,不过也快了……就藩的皇子回京过节,他们就在梅园里见了一面。妾亲眼所见,他们应该在话别,太子妃哭了,吴王也气短咳嗽,一个大男人,居然也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荣妃娘娘想说什么?”沈明枳终于撕下强干的皮囊,露出侵入骨髓的虚弱,她眼中风波也终于归入寂灭,空洞的、深沉的、可怕的,似是压抑本性中最隐蔽的秽恶从天罗地网里掀开一角。“到底想说什么?这些事,有心人查一查就能水落石出——”
荣妃叹息:“兖国,你知道吗,那时失了夫婿却怀了孩子,她日日惊厥、夜夜难眠,在佛祖前求得更诚恳了,后来滑了一跤,掉进了莲花池,连孩子都没了,她便笃定是自己曾犯了大错,所以老天来惩罚她了,她万死难赎,却不忍心看着身边人一个个遭罪……”
“不要说了,娘娘,不要说了。”
“好。兖国,今天过后,应该就是我们的永诀。”
“荣妃娘娘会长命百岁的。”
她摇头。
“哪怕是为了你的孩子,为了她的孩子,为了你自己这口气。”
荣妃凄然一笑:“妾累了,就不送殿下了。”
“好。”沈明枳再度退后,朝缓缓卧倒下去的荣妃施了更周全的一个礼。她背过身走到了门边,那句轻柔的“保重”破过重重关隘,终于说出了口,荣妃眼角也滑下了一滴泪。
宫里的每条路她都熟,牢牢刻在她心里,可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了畅春园,满目都是生机勃勃,日光下澈,仿佛这样欣欣向荣的盛景还会维持上一万年不变。
可花是要谢的,叶子也会凋零,太阳也会下山,风也会停,人也会死,哪怕这一切周而复始真能存上千万年不变不改,她也再看不见今日华光胜景、再不复今日心情。
春秋积序、岁月不居,这已经让古往今来的多情者伤透了心。沈明枳仰头望天,望向北方紫微宫的方向,再望向太阳,心底冒出了几个字眼,或者是高风亮节冰壶玉衡,又或者卑以自牧含章可贞,说太子妃的就多,说当今圣上的更多,可词冒得越多,眼前至亲之人的轮廓越模糊,模糊到这些人重又出现在眼前,她只叹陌生。
“殿下,出宫吗?再往前就是仪銮殿了。”
沈明枳终于停了下来,回首望向身后的来路。
这条宫道直通出内城的启福门,她却南辕北辙走了这么久。
“好。”
她转身,却不察脚下一个踉跄,若不是月珰的搀扶,她就要摔落在尘土中。沈明枳有些狼狈扶上自己的太阳穴,指尖正用力平抑脑中混乱,眼前天旋地转里,迎面婀娜而来了一个女子。
娇花照影,这是青涩与成熟交织混落成的一个花般的女子。她漂亮,是沈明枳一见就挪不开眼的漂亮,是鲜活灵动的、流水般淙淙不灭的漂亮,是沾染了尘土却不落俗艳的漂亮,是全然不同于自己、第二个天地般的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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亮。望见她,沈明枳就想起了南巡惊险里的安宁,就联想起秋水畔采莲越女,窄袖轻罗、暗露双金钏,摘花花似面,芳心共丝乱。
这般的漂亮,着实让人生不出恨意,仿佛见了她一面,这秦灭六国的不世之仇也能淡忘。沈明枳对于美向来就有无限宽容,可她不是所有人的灵丹妙药,沈明枳一见了她,这个之于寻常女子来说顺风顺水了一辈子的人,就知道了什么叫作嫉妒,什么叫作掺杂了恨意的羡慕。
好色是烙在每个人骨子里的恶性,圣上是说一不二的九五至尊,要个小小的医婆何其容易;寇妃善妒,哪怕前路坎坷好歹大权在握,断送青春红颜亦不过是上位者碾死一只蚂蚁。单单说一个人就够恐怖了,说起由一群扭曲的人、无处发泄的人、不得自由的人组成的宫闱就更耸人了,熬干瓶中的水、蒸透心中的善、最后撕扯得面目可憎,这是巍巍宫禁最拿手、最得意的杰作。
如果她沈明枳是男子,她就不会舍得把她送上死路,千钧的重压又如何,不论如何也要把她圈在、锁在、藏在自己身边。西北的风沙、东北的霜雪、岭南的烟瘴、远海的荒凉,为了心上人,乔致用受得,她亦受得,郇寰如何受不得?
郇寰,你怎么敢的,把她送到我的面前?
“民妇参见兖国公主。”
沈明枳回神。
她不是奴,也不是婢。
沈明枳眼看着她恭恭敬敬屈身,向自己行礼,看着她身上每一块肌肉都在叫嚣,每一滴血都已沸腾。在后廷这个地方,想要不动声色地折磨一个人有成千上万种方法,譬如,现在不说“平身”,就能让这样美的躯体在极度紧绷的姿态之下几近崩溃。
“起来吧。”
“谢公主。”
“你便是那位大名鼎鼎的肖娘子吧。”
“公主谬赞,民妇不敢当。”
“这有什么好谦虚的,岁末宫宴上梁国崴了脚,你给她看的,她夸你——你怎么认识我?”
“兖国公主荣宠谁人不知。”
沈明枳轻笑,“肖娘子闺名为何?本宫有些好奇。”
“民妇肖霄。”
沈明枳显出怅然,“潇潇暮雨洒江天。”
苏霄摇头:“是‘自有云霄万里高’的霄。”
“名字不错。”
她叫苏霄,他叫郇寰,的确是好名字。
苏霄敛颌不语。
“怎么肯入宫?家里人呢?”
“太医院医典荟萃、人才齐聚,是民妇最渴望的所在,亦是吾夫所愿。”
“志同道合向来难得,你们怎么认识的?”
“有人为难他,命悬一线,我遇见了……”
那是一只被拔去所有羽毛的鸢鸟,从云端之上摔到了泥地里,没了骄傲、没了倚仗,面朝青天而背抵黄土,被迫仰望。他是个骄傲的人,骄傲的人也会流血,流泪不必多说,就算心事横流也不见外。患难之际,最可生真情。
“现在呢?”
“自家乡奔往化隆,路遇盗贼,他走散了。”
沈明枳微一欠身,抚平泛皱的袖口:“本宫失言了——月珰,我们走吧。”
与苏霄别过,月珰看了眼被甩在身后的启福门,“殿下不从启福门走吗?”
“去御书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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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走到御书房附近,沈明枳就见空旷开阔的东直门内广场上散了不少青袍绣鹭鸶的六品官,三三两两地往东直门外走。她猛然想起每月十五,是圣上的家宴,亦是六科会揖,这群六科给事中应该才从内阁出来。
她来得不是时候。
六科给事中按惯例,每月的初一、十五两天都要到内阁与辅臣作揖见面,互相通气。六科一向不隶属于任何衙门,一出东直门就可见他们的公署,比五部三司更靠近机枢要地。他们直接向圣上负责,手掌参政议政、监察弹劾的重权,虽只是六品官,但就是戚畹权贵、三公九卿,与之见面也要行拱手礼。
现在的内阁凋敝,次辅郭明修掌着工部,却不敢多管内阁里的闲事,六科会揖实则揖的就是圣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