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明枳了然笑了:“你是自己早有谋划,恰好我遭了殃,您老就大发善心一回。不过天上不会掉馅饼,说是‘合作共赢’,其实是指着我帮你干活吧?这种套路,从小到大玩烂了,有时还是你下套来蒙我……”
梅如故不由得笑骂一声,“混账东西,别扯东扯西,旧账不兴翻,一股子酸味儿。”骂完,他正色问:“听过‘以狄养兵’吗?”
“我记得早年,王叔远走的就是这个路子。”
“不错,这天高皇帝远的,南海道又都把在他手上,他吃了熊心豹子胆自取灭亡,跟两广、南洋的倭寇合谋,每年从朝廷诓走数额不小的军饷,逐渐发家起势。你大哥哥南巡前,他的阴谋就已经败露,只是碍于西北战事焦灼,相比之下南边寇乱不成气候,所以圣上就暗中嘱托太子不要大动干戈,还派了阎阁老盯梢,打算等西北事了再秋后算账。”
梅如故不禁喟叹:“你这个小丫头片子不错,南巡凶险都顶过来了,这一路明枪暗箭、还有王叔远部将的为难,这些跟海防倭乱相比算些什么?一旦出了差池,战事四起,你就成了千古罪人,还是红颜祸水那一款的。”
沈明枳笑道:“多谢梅大才子夸奖。”
“呵,瞧瞧,顺杆子往上也不是这么个爬法,亏得你容色一般,不然办好办坏总有不满,你可就要被骂成李裹儿了。”
沈明枳笑着啧了一声。
“嗨,别打岔了,说正事。我虽对战场上的事情了解不多,但也曾听老爷子隐晦地说起过西北的这些腌臜。后来老乔从西北调到西南,不是说他有回来看我么,聊着聊着他便和我说起癸卯疫变……”
太子死于瘟疫,那一年就是癸卯年。
乔致用三年轮换期满,正要回京,又接到太子染上瘟疫的消息,于是昼夜兼程,但行至半路,接到前方急报,本来太平了几天的义律趁大楚关隘换将,夤夜偷袭,当年就已经是靖臣将军的郑藩虢措手不及,身负重伤。乔致用还是靖节都督,在兵部卸任的正式公文下达之前,必须回援西北,因此延误了回京的日期。等到西北战事平息,太子已经入殡。
“由不得旁人疑心,郑藩虢在西北的八年,就是义律最猖獗的八年。期间出了公主和亲,朝廷也想过趁机换将,但新官上任没几天,义律又打到了长风关,朝廷不得不再度启用嚄喈宿将郑藩虢,顺便贬了那些与郑氏龇牙的大臣作为赔礼,老爷子也吃了弹劾。但无风不起浪,圣上心里很不安定,毕竟‘以狄养兵’的下一步,或许就是举城叛国了呢,所以他派了窦勤诲,把窦家人全扣在京——窦宙不就因此在化隆困了好几年么,连老乔都上前线了……”
沈明枳问道:“既然做过,必有迹可循,乔将军也去了西北,他可有什么发现?”
梅如故哂笑:“他是晚辈,在郑藩虢他们眼里,跟毛没长全的愣头青有何区别?说是关照和器重,其实就是看在圣上的面子捧一捧,给点战绩,好送这位乔公子荣归故里。后来窦勤诲不行了,不得不告老,他顶上靖节都督的位子,又呆了三年,可钱不过手、账不过眼,天天数沙子骂枯燥,除了手下几百人亲兵,其他的都只听郑藩虢中军大将的军令,他一个都督当真比东都兵马司的指挥使还要落魄。”
“别看不起人了。”
“呵,你怎么还替苏德惜说话?”梅如故咂了一口茶,“若我没记错,这苏德惜与你家郇驸马可有‘深仇大恨’啊。不过没事,他是个外头软里头更软的,除非见血,像在战场那样,不然我瞧不起他。”
沈明枳蹙眉:“梅大才子,你瞧瞧你现在,四品知府就是什么大官了吗?还是临川府,长公主一去还得‘卑躬屈膝’,你还好意思瞧不起他?”
梅如故勾唇:“你这丫头还敢数落我?是,东宫里这几个,柳曦既最出息,若非年纪不到不然就该入阁了,其他的也都封疆一方,这么看的的确确最没有出息的就是我。可苏德惜比起我,在战场上是一个狠人,不狠也活不下来,什么‘卫青不败由天幸,李广无功缘数奇’,我捧摩诘,但他这话说得要多混账有多混账,靠运?苏德惜是挣不来现在这份家业的。可下了战场,他跟个懦夫有何区别?出了事头一件事不是想着如何处理,而是躲。我倒不是看不起他入赘云家,入赘又怎么了,我最烦这些虚名,若他真能看开,我赞他洒脱,可他为何入赘?入了赘却发现甩不开苏家这帮吸血虫,就开始躲,都躲到安西去了,够远了,结果还被连累,云家也因此丢脸!”
“梅如故,每个人都有苦衷……”
梅如故笑得更加讥诮刻薄了:“是,对外是仇敌,所以所向披靡,对内是血亲,所以优柔寡断。咱们的十殿下最能推己及人了,这是好的,一言而可以终身行之者是为恕,可我说句不好听的,你现在这是‘妇人之仁’,他是当断不断,所以自受其乱,你要以他为诫,奈何替他狡辩。”
见沈明枳还不服气,梅如故无奈摇摇头:“苏家灭得早,云家势也大,所以你看不清,如果云家真衰落得不成样子,出了事情,苏德惜只会妥协,护不住人,只能处处退避,退无可退,真有事情扯到了云家身上,这位云夫人也不会有好下场。”
沈明枳最终垂眸。
“行了,又不是咱们自己的事,就别想这么多了,还是想想如何收拾郑藩虢,这老爷子身体真的不错,别到时他还硬朗,却把我先熬死了。”
“胡说什么。”
梅如故收起嬉皮笑脸,“其实西北事,如果真的要深入,找窦宙倒是个不错的主意,毕竟他也呆了五年。”
“那你倒是去问啊。”
“过分了啊,我梅心可不是谁都使唤的了的,要问你自己问。”
自从上回赶走了窦宙,沈明枳就再没见过他,心里无奈又是惭愧,根本不敢见窦宙,只能哄梅如故去登窦家的门:“这怎么是使唤?我来你这儿都战战兢兢,那就更不方便去打扰他了。再说,没有窦家的实证,天知道到时事情会出什么岔子。”
梅如故一听就知道其中有事,但他不感兴趣,便也不再多说而是道:“不必问,窦家的事赵王能够摆平。”
“但是这样一来,窦老将军已经病故,窦家全族都支持赵王,得到的结果必然有利于赵王。”
“哎呦!”梅如故瞧她认真的模样不由得想笑,“我倒是还没见过胳膊肘往外拐的媳妇呢,郇海山知道了得气死吧?”
沈明枳敛容以示不悦。
梅如故也不是真的要和她玩笑,咳嗽两声言归正传:“我今天邀你来没有避讳旁人,就是要你把事情漏给郇海山,让他们去忙活,肉食者鄙,你不要参与。”
沈明枳在脑中将事情一过,寻出了错漏:“那你怎么办?我有没有本事得到这样的消息他们一清二楚,编一个借口也不现实,肯定要把你供出来的。你不是自己人,还是东宫旧臣、太子妃的胞兄,他们绝不会以为你在投诚,必然要怀疑你的图谋,甚至认为“以狄养兵”也是你设下的一个陷阱,到时候事情没办好,你也会有劫难。”
梅如故摆摆手:“这你就不用操心了,我早就安排好了。当年弹劾郑藩虢的人里就有我家老爷子,郑藩虢启用,我梅家也遭了贬斥,不久后老爷子就还乡了,没过几年安生日子就去了——”
他伸了一个懒腰,漫不经心地道:“虽然他的死和那些人没关系,但若是我想让他们有关也不是不行。人都死了多少年了,老爷子若是知道我‘为民除害’,借他点旧事用用,不仅不会骂我还会夸我呢。”
沈明枳无言以对。
他这是打算,虚构一桩“杀父之仇”以取信赵王派,让赵王坚信他们虽然不是一条船上的,他梅如故也不会当赵王的走狗,但为了报仇,他们可以合作。且他梅如故对付魏王不是因为东宫旧事,只是因为他们有仇,赵王派自然不会担心有朝一日梅如故会把对准魏王的刀子转向自己。
只是此事过于,惊世骇俗了。
沈明枳犹豫了很久,预想了赵王派很多不符常理的反应和刁难,设想了很多事败之后的下场,最后还是艰难开口:“你有几成把握?假就是假,总要露出马脚的。且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荥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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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氏绝对不是这么简单就能扳倒的……要不我还是去问问窦宙吧。”
梅如故不悦,“郑家自然不是这么容易倒的,但不是有赵王吗,他们狗咬狗咬得不亦乐乎。”他说着,语气不由得变得尖酸:“再说,窦宙是什么人,窦家出来的人,你问了他就能有什么把握吗?你这么相信他?”
沈明枳下意识地为窦宙辩驳几句,就见梅如故自嘲地一笑:“算了,和小孩子较什么劲,小时候他也教过你骑马,也是个有点良心的,总不至于害你,你爱问就问吧。”
小孩子。
沈明枳如遭雷劈。
缓了片刻,她有些看开了,毕竟在梅如故眼里她沈明枳何曾真的长大过,能当他眼里的孩子也算是幸事。
但是,他对窦宙的态度如何变成了这样?
他们之间怎么会变成这样?
他们之间怎么能变成这样?
从前他们几个人里,梅如故和乔致用因着出身相近、利益相切、性情相补、志趣相投,最为要好,而窦宙沉默寡言不善言辞,和同样是个闷葫芦的韦不决更为亲近,他们四个之间算不上肝胆相照但也是英雄相惜互相青眼的,如何会走到现在这个地步?
看见沈明枳的错愕,梅如故又哂笑:“又在乱七八糟想什么?智极必伤,虽然你还没聪明到那个地步,但多思多虑对你身体总归不好,何况你刚刚从鬼门关里回来,黑白无常还记着你的脸,小心半夜他们闲着无事再缠上你,那就玩完喽。”
鬼门关。
沈明枳想到了癸卯疫变,那真的是所有人的鬼门关。
方才梅如故说起这件事,只说了乔致用因前方战事中途折返,这才错过了回京主事的机会……是了,她一直担心梅如故会因为师出无名而被赵王派盯上,从没有去想梅如故不惜把作古多年的梅阁老重新抬出来做戏的真实目的!
此事凶险,沈明枳也不知道他的“安排好了”是已经安排到什么地步,且就凭自己对他的了解,梅如故绝对不是一个会为了一点正道公义而义无反顾的人,他大费周章想搬倒郑氏,绝对不仅仅是为了道义,他是想搬倒郑氏身后的魏王。
可他梅如故本就是深陷夺储漩涡的人,东宫死后,太子妃命陨,保全他们梅氏全族的唯一办法就是远离朝堂,梅家人根本经受不起任何一点有关皇权的猜忌。但他现在的所作所为,就是拿梅氏全族的命运在赌,只为了报尚不明晰的东宫之仇。
东宫之仇!
他们都觉得太子死得蹊跷,不相信这是天妒英才要让他年岁不永,但他们找不出蛛丝马迹去指证谁才是幕后黑手,谁才是该死、该痛苦地去死的那个人。他们只是在猜。
太子死后最大的受益者魏王成了他的仇人,他不顾一切、一意孤行也要倾覆这样一团庞然大物。当年癸卯疫变,戍守东宫的长缨卫指挥使韦不决和同样在京的阴阳卫指挥使窦宙也因此变成了他的仇人,那梅如故是否也会发了疯地去践踏他们年少时共度的岁月和共誓的志向?
纵然乔致用有本事,可那时如果他得以回京,真的就能挽回危局吗?他回来能干什么,是调换东宫的守备还是延请回春圣手来医治无解之疾?再有,后来乔致用回京了,连远在外地巡按的柳曦既也回来了,可梅问香呢,梅问香肚子里的骨血呢?他们也还是死了。梅如故怎么可以因为韦不决和窦宙没有护住东宫而牵连、迁怒至此!
这样珍贵却脆弱的相伴,如何能轻率地用“背叛”二字去试探。
梅如故有他的道理。
这是沈明枳很小的时候就明白的事情。
那他的道理究竟是什么。
沈明枳抬眼,睫下流淌出的伤楚尽数落入梅如故的眼中。他抿唇,他的嘴唇本来就像柳叶一般锐利,不笑的时候带着一种不管人生死的凉薄,而此刻他的嘴唇已经成了一条细细长长的线,仿佛一条要逐渐串起散落暗投的明珠的细线。
他不会说的,不会和一个孩子说这些血腥的事情。
可沈明枳想试一试:“你这么做,究竟是为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