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明枳睡得很沉,沉到她以为,不会有睁开眼的那一天了。
她又继续了那个美梦,梦里她还在东宫。
太子长兄教她写字,梅如故看了嘻嘻直笑:“你怎么教她写‘志’?小孩子家家懂什么‘志’。”然后太子长兄扔了笔,扔了沈明枳,撸了袖子,踹了梅如故一脚,揪了他的耳朵,把他也扔出门外。
她又气又怒,和梅如故一起在门外大眼瞪小眼。正此时,韦不决架着窦宙一瘸一拐地走了过来,嘴里骂骂咧咧着锦麟卫不是人,“比武就比武,输不起动什么阴招!”
梅如故拍手大笑,一会儿骂韦不决“兵鲁子”,一会儿骂窦宙“老实鬼”,再一会儿骂两个人“活该”,然后他们看见乔致用风风火火地从宫外来,怀里揣着他从西域商贾那里低价“骗”来的稀奇玩意,半路上遇见入宫的柳曦既,乔致用心痒,忍不住就开始献宝,结果得了这个闷葫芦惊天动地的一句称赞:“你被骗了。”
然而这一切都不复存在。
沈明枳感觉有温热的气息喷薄,像一只手捂住了她泪水四溢的眼睛。大姐姐的手没有这么粗糙,而太子长兄的手更生了许多操练刀剑留下的老茧。她睁开眼,在黑暗中细细地摩画郇寰的脸。
他们一开始的目标就是皇后吗?
医者仁心,她却草菅人命。
沈明枳伸出手,在帷帐外印入的极其微弱的一星光亮中,用手覆盖上自己的眼睛。她的眼睛终究是肿了,指间都是泪水。
她好像从没想过自己也能有这么多泪水。
郇寰也没想到。
长安公主出塞和昭文太子病陨时他们还未相识,相识过后,哪怕皇后去世,郇寰也没见过她的眼泪。
“你醒着。”沈明枳沙哑的嗓音闷闷传来。
“嗯。”郇寰看她将身子蜷了起来。
“什么事?”
郇寰很久都没有回应,但沈明枳对他的大事一点也不在乎,只在收拾好自己的心后将曾经举向长宁的刀对准了他:“娘娘死了,你知道为什么么?”
他们面对面躺着,近到呼吸都可以缠绕在一起,但又远得如同站在楚河汉界的两端。
郇寰不作声,静静等待她的宣判。
但沈明枳一言不发地坐了起来,光着身子从床脚走出了帷帐,勾起月珰早就为她准备好的衣裳,又从她妆台上的那本《方台杂谈》下抽出那几张洇晕了夜雨的纸——正是孙先生亲笔誊抄的医案。
这时候的天还是蒙蒙亮,有着初晨时的微凉,也有着临近盛夏前少年人的放浪。
郇寰也坐了起来,扯开帷帐,就看着她坐在桌前,将那几张写满罪又无一处有罪的证据一一向他摊开,一如他案头等待批阅的案卷一样。
“请郇尚书断一断吧,然后告诉本宫该当何罪。”
一息。
两息。
三息。
郇寰对着满纸的“罪该万死”沉默不语。好在沈明枳并不逼他,只是过了少顷,确定每个字都刻入了郇寰心里,这才将几张纸重新折了起来,点燃妆台上的那盏灯,一把火将证据烧得干净。
这个案子如果真的交给现在的三司会审,不说寇妃被废、赵王牵连、寇氏一族遭殃,他郇海山也完了。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寇妃和苏霄是主谋,某种意义上,他郇寰亦算是“帮凶”。
沈明枳将灯盖灭,骤明骤暗之中,她的眼睛更如深渊死潭,其中如有龙蛇、如有鬼怪。
郇寰不知道自己再度看向沈明枳的眼神有多晦涩。
她并不是为了对付自己,而是在调查真相的过程中对付了自己。
她本该一条路走到黑。
可她半途而废。
为什么?
万事都有因果。
得不到这个理由他寝食难安。
“以狄养兵”是她给赵王派的谢礼,而苏霄之事,郇寰自问自己没有这么大的能耐能受得起这样的徇私。
郇寰遏制不住这样的狂想。
他需要一个理由。
可是沈明枳没有给他时间去穷举答案,而是在这样的死寂中,背对着垂首不语的郇寰,慢慢攥紧了手指,“我要见她一面,然后这个女人由你来处置。”
这一刻,郇寰脑海中一片空白,只有四个字,沾着刺眼的鲜血,突跃眼前:“他们完了。”
都完了。
苏霄也知道她彻底完了。
她朴素的房间里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月珰搬了一把胡床放在门口,沈明枳便这样拽着盛大的一片天光坐了下来,不甚明朗的一张脸上神色也不明晰,可苏霄被冻得打了个哆嗦,眼见着连月珰也退了出去,屋内只剩下她们两个人,一个坐着,一个人站着,四目相对。
沈明枳不讲礼数,开门见山道:“你喜欢他。”
苏霄望向空荡荡的门外,坚定答“是”。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第一次见他。”
沈明枳洗耳恭听,苏霄却不愿多说,沈明枳只好道:“你应该知道,对他一见倾心的人不少,你是其中之一,却又是个例外。”
苏霄一愣。
沈明枳兀自道:“你于他有救命之恩,救命的恩情之外,他欣赏你,所以你与众不同:以萧某人的身份给你名分,给你钱财,给你仪仗,给你办好良民户籍,给你谋划光明出路。”
“公……公主想说什么?”
“你辜负了这番心意。”
苏霄呼吸一窒,猛然想起昨夜郇寰说的那句话,倍觉心煎。
“你也让我的一番心意,成了泡影。”
“什么意思?”
“来公主府这些天你也看见了,我与他之间只是表面文章,所以他有什么过往、过往有哪些红颜知己,我一点也不在乎。”
苏霄的呼吸急促起来:“民妇听说……公主是抢来这桩婚的,这座公主府就是最好的印证。”
沈明枳嗤笑:“你是听寇妃说的对吧。不错,他是我抢来的。正阳门附近有一座很气派的义律王府,那是圣上还是兖王时的府邸,后来翻修成了长安公主府,可惜公主和亲,宣国没这个运气捡漏,只能搬进靖安侯府,而这座公主府就留给了我的。”
“为何不要?”
“因为我很早就看准了郇海山。”
苏霄的呼吸又是一顿。她几乎耗尽了力气才重新畅通阻塞的呼吸、捋顺僵直的思路,可沈明枳对她的这番挣扎视而不见,兀自说道:“想来寇妃也告诉了你,那时候边关告急,于是我提议将公主府改成了义律王府,以慰敌虏心、以彰和平意,战局果然有了缓和。圣上很宽慰,更觉得亏欠,要给我修府,但朝廷缺钱,再三推辞就没有强迫。现在两府变一府,是打断骨头连着筋,就明白地告诉全天下人,我与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和离的,而我推辞公主府,既博了名又收了利,何乐而不为。”
“为何要与我说这些。”
“因为你不信我。‘太子无后,臣妹守孝’,我物色了三年就挑中了他,现在两府合一,无论出了什么事,我都不会提出和离。同样,他也不会,他这个年纪就当上了秋官尚书,要归功于赵王的保举,也未尝不是靠了兖国公主驸马的头衔。但这样并不就说明我们有什么山盟海誓般的深情厚意,只是利益羁绊得太深,谁也不敢离开谁,而非谁也不想离开谁。”
“所以?”
“所以我们只求相安无事,而你从来都不在是非之内。”
苏霄大睁了双眸,不吝于流露出心中的震惊。
“所以,即便他是把你弄进京、弄进府,还是弄进他的卧房,我都不在乎,且君子成人之美,于我有利无弊,何乐而不为呢?”
苏霄懵在原地,少顷,她苦笑着摇头:“他不会的。”
“太医院十四位医婆,你说我为何偏偏要了你。”
“因为皇后。”
沈明枳目光深沉:“不错,可即便为了皇后,我也不必把你要入府。”
“公主,你究竟想做什么?”
“助有情人终成眷属,乐事也。”
苏霄笑得凄凉:“你说谎。”
沈明枳斜瞟着书桌上的那册《孟子》,“子非我,安知我并非真心?你说他‘不会’,你怎知道他不会?寇妃应该不会和你说,他少年时也曾是花街柳巷的常客,知己多少谁又知道?他也是个男人,凭你的姿色,他岂会无动于衷、坐怀不乱?以己度人可不是君子所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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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霄陷入了沉默,良久,她缓缓开口:“公主,既然你知道我爱他,又何须多问我会对皇后下手。”
“你不必替寇妃认她的罪。”
苏霄猛地抬头。
“不错,我知道是她干的,所有人都知道是她干的,但龙血脑与梅蕊相克,这样邪门的西南偏方她搞不到,她有杀人心,却没杀人刀,这刀,是你递的。”
苏霄阖上双眼,“是,是我告诉她这个方子。不必说了,我的罪该论死吧?”
“在我手上,你死不了。”
苏霄睁眼,不解地看向沈明枳。
“入了太医院,你就刻意躲避纷争,怎么会上赶着教寇妃杀人?”
“公主是想帮我脱罪?”苏霄笑了,“殿下,你就从未动过心吗?将自己的夫婿推向别人的怀抱,你真的忍心吗?”
沈明枳说得真诚:“他只是你喜欢的模样。”
苏霄的心剧烈震颤:“我还是要辜负殿下的好意了。”
“你不是有意的。”
她那对似被青黛细细划过的眉毛终于揪结起来,“不,我就是故意的。方老清理库房,发现了龙血脑,他对龙血脑的功效也不甚了解,是我翻遍了医书找到了龙血脑的功效,也是我提议更换皇后保养的方子。那时候,我确实没想到要害皇后……”
“是寇妃。”
苏霄惨白着脸点头:“是,她说,她恨皇后,她分明比任何人都更早地遇见他,为妻不得她就为妾,哪怕是私奔也要和他在一起,可她能收拾后宫里来来去去的女人,却始终不能动这个皇后,因为这个皇后在他心里始终有一席之地,而她要为他的考量,再吃上一辈子的苦。”
苏霄仰头,又抬手抹去眼眶里蓄不住的眼泪。
她说的是寇妃,实则也是她自己的心迹。
是啊,若她从未见过郇寰,不曾见过那破落小院外的天地,也许她会一辈子安生于此、认命至此。可上苍既让自己比任何人都更早地遇见他,为什么还要设计这样一个结局?是她自作自受,是她贪心不足,是她异想天开,可是,上天对自己够残忍了,过去多少年里,她的母亲、她的舅舅还有她自己,她们受的苦难道还不够吗?为什么不能在此、借着郇寰的模样、多予自己一时的温柔?
沈明枳的心沉了下去。
又是情,又是这该死的深情。
“她……她问我怎么办,问我如何解脱,问我有没有什么法子能摆脱这样的痛苦……殿下,我出生微贱,但我并不卑贱,我也不该卑贱!我爹排行第五,他叫什么我也不知道,自从母亲生病,我也再没见过他,他有很多孩子,他也不记得有我这个孩子。他宠爱的那些女儿从小到大就踩着我的骨头玩耍,可我不在乎,因为她们没有我美,也没有我有本事,甚至都不如我聪明,只是比我运气好,一出生就能阖家欢乐、备受宠爱。”
苏霄的眼里盈着碧泓一潭,眨眼的时候,温柔就像灞桥柳拂过情人心,一条条一道道说不尽情思渴念,可她公然对上沈明枳的眼睛,风成了飓风,水成了鼍浪,桥上垂柳的假象如同一叶舟,随着心潮上涌飘零无依,她一开口,这叶扁舟也彻底没了影子。
“公主,见到你之前,我从没有嫉妒过任何人。起初我也觉得,这一切也只是运数,你一出生就是最受宠爱的公主,被金尊玉贵地养大,然后在最好的年龄嫁一个让所有人眼红的郎君,过上我奋斗一辈子都过不上的好日子。这是命,我怨不得。你早已出宫,可宫里到处都是你的旧事,圣上为你破格、才俊为你驻足、命运为你眷顾,把天底下的好事都占尽,你与我是云泥之别,但这些都与我无关,我也想让这些都与我无关,可是公主——”
沈明枳只盯着她脸颊上的泪,想避开她眼中的凄凉,可她突然听见:“你什么都有了,就是他的真心,也都在你身上了。”
“他骄傲啊,如何会允许自己的气息中掺杂入旁人的味道?可那夜我去验尸,我就闻见了你的药味。他与你成婚后,也更爱惜名声了……这些的的确确只是小事,小到他自己都可能没有意识到。但是公主,你什么都有,衣冠之上、皮囊之下,全都是你的,可你却不以为意,我得不到的东西你踩在脚下,你说,我这故意的理由还不够充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