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噬人宅(五)
    程瀚麟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海潮忙跑过去,想探他鼻息,梁夜抢先一步道:“我来。”

    他伸手探了探:“还有呼吸,应无大碍。”

    又问陆琬璎:“金针可在身上?”

    陆琬璎点点头,忙打开药囊,取出金针,小心翼翼地刺程瀚麟的百会、上星和神庭三穴。

    片刻后,程瀚麟悠悠地醒转过来,但仍旧颤抖不已。

    海潮道:“你看见什么了?”

    程瀚麟两眼发直,嘴唇翕动着,却连句囫囵话都说不出来。

    海潮着急地看向陆琬璎:“陆姊姊,他没事吧?”

    陆琬璎切了切他的脉:“大约是受了惊,一时气机错乱,心神摇荡。”

    海潮不由犯嘀咕,这些血印子虽然可怖,可也不是真的鬼怪,至于看一眼就厥过去么?

    她想起程瀚麟晕倒前的反常,又抬起头往顶上看了一眼,顶上仍是黑黢黢的一片,看不出什么端倪。

    李管事不敢上前,伸长了脖子,惊惧地看着失魂落魄的程瀚麟:“这位仙师……没事吧?”

    程瀚麟直到此时方才恢复些神智,艰难地抬起胳膊,摆摆手,挣扎着伸长脖子,巴巴地看着门口。

    梁夜道:“师兄体质异于常人,易与周遭气息相感,先时连夜书符气海耗竭,又兼此地邪气盛烈,故有此征。离开这屋子歇息片刻即可。”

    程瀚麟噙着泪点点头。

    李管事:“老奴叫人扶仙师去东轩歇息。”

    海潮担心陆琬璎受不了这屋子里的气味,便趁机道:“陆姊姊你医术好,再去给他扎几针定定魂吧。”

    陆琬璎感激地望了望她,跟着程瀚麟去了厢房。

    待人走后,李管事向梁夜道:“这作怪的东西十分厉害,连洞玄观主持亲自写的符都镇不住,不知仙师可有什么章程?”

    梁夜微挑下颌,淡淡地睨他一眼:“洞玄观,不意外。”

    李管事道:“仙师莫要见怪,奴只是请仙师示下,好去主人跟前交代一声。”

    梁夜:“尊主人若信不过我青云观,不如另请高明。”

    海潮差点也被他这副目下无尘的样子骗了去,一个恍惚真以为他是什么世外高人。

    李管事连连告罪,好话赔了一箩筐,梁夜方才缓颊:“你去门外守着,我和……”

    他看了眼海潮:“我和师妹要在此布阵。”

    李管事巴不得离开这鬼气森森的屋子,行个礼,脚底抹油似地跑了。

    房中只剩下两人。

    梁夜从几案上端起烛台,一边慢慢绕着房间走,一边用烛火照着细细查看,每一寸都不放过,时不时停下来,对着个血印子端详半晌,不时陷入沉思。

    海潮抱着桃木剑在一旁看着,只见满墙满地深深浅浅的血印子,凌乱异常,也不知道他能从里面看出什么门道。

    若是换了从前,她一定会像条尾巴似地跟在梁夜身后问东问西,梁夜便会耐心细致、条理分明地向她解释,直到她听懂了,恍然大悟,直懊恼自己怎么会对那么明显的东西视而不见。

    眼下她自不会去问他。

    谁稀罕,海潮想着,心里却像猫抓一样刺痒。

    奈何梁夜是个闷葫芦性子,小时候坐在屋门前结渔网,可以从日出结到日落,一声也不吭。

    他仿佛看不出海潮抓心挠肝,全没有向她解释的意思。

    查看完四壁和地衣,他绕过屏风,走到床榻前,转头道:“海潮,可否帮个忙?”

    海潮正要说不帮,想起昨夜答应过他的事,只得走了过去。

    床榻周围也遍布着血印,不过要比外头稀落一些。

    海潮硬梆梆地道:“什么事?”

    “可否帮我举一下烛台?”

    海潮伸手接过,心里有气,手便重了些,没想到蜡烛刚巧插得不牢,歪倒下来,融化的烛蜡眼看着就要落到她虎口。

    海潮一瞬间便知躲不开,便不躲了,心说皮糙肉厚的大不了烫一下,可预想中滚烫的蜡油却没有落到她手上。

    梁夜突然伸出手,替她挡了一下。

    蜡烛打在他手背上,接着弹落到地上熄灭了。

    火焰灼了他手背,大片蜡油泼洒在他白皙的手背上。

    梁夜随了母亲,从小比别人细皮嫩肉,也格外容易留疤。

    可他挨了烫也没抽回手,冰凉的手心虚虚地覆在她手背上:“小心。”

    海潮只觉心尖被揪了一把,挥开他的手:“不用你好心。”

    梁夜收回手,垂下眼帘:“是我疏忽,差点伤了你。”

    他一边说一边捡起蜡烛,从油灯上取了火,重新插回烛台上,然后才不以为意地揭去手背上凝结的烛蜡。

    海潮瞟了一眼,只见他手背上红红肿肿的一片,也不知道会不会烫出水疱来。

    她忍了忍,没忍住:“去凉水里浸一浸吧。”

    “不疼,别担心。”梁夜道。

    海潮立刻横眉道:“谁担心,狗才担心你!”

    烂了最好,怎么没烫脸上呢,破了相,看人还要不要你。

    “那就好。”

    “对,好得很。”

    梁夜不再说话,俯身仔细翻看床榻上的衾枕和褥子。

    海潮举着烛台在一旁替他照着。烛火的光晕小小的,只能照亮方寸之地,海潮只得不情不愿地靠近他。

    分别时梁夜只比她高两寸许,这三年她也高了些,但梁夜长得更快,已经比她高出一个头,虽然比从前更瘦,骨架却长开了,肩膀平直,也宽阔了些,有了大人模样。

    昏暗的屋子里静谧无声,梁夜一低头,轻浅呼吸便从她的耳畔拂过。他身上有股说不上来的气味,很清,又带着一丝苦,好像在一个深秋雾蒙蒙的清晨,走进一片长满青色果实的山林。

    海潮有些不自在,脖子发僵,耳朵也痒,便抬手揉了揉。

    “怎么了?”梁夜回过头,用问询的眼神望着她。

    “没事,”海潮道,“你忙你的,不用管我。”

    梁夜便继续低头摆弄床上的被褥,海潮渐渐看出些门道来。

    床榻周围的血印稀落些,也更有规律可循。锦衾上赫然是整整齐齐的小儿脚印,从床边一直延伸到枕边,好像有个浑身是血的孩童从榻边爬到床上,一直爬到睡梦中的女主人跟前。

    饶是海潮胆大,心里也有些毛毛的,大人鬼她倒不怎么怕,遇上大不了拔剑斗上一斗,可小孩鬼没有道理可讲,更难以捉摸,也就更可怕。

    “好了没有?”她搓了搓胳膊,问道。

    梁夜侧过脸,撩起眼皮:“害怕么?”

    “狗才害怕!”海潮立刻道,“这种小鬼,我一刀能砍一串!”

    梁夜“嗯”了一声,便又一声不吭地埋头细看。

    检查完床榻,又打开妆奁、箱笼、柜子,彻彻底底查看了一遍。

    就在海潮快要失去耐心的时候,他终于直起腰,自言自语似地道:“原来如此。”

    海潮不由竖起耳朵,等着听下文。

    谁知道没有下文,梁夜只说了这么一句没头没尾的话,便接过她手上的烛台:“出去吧。”

    海潮气得腮帮子都鼓了起来,可到底拉不下脸来问,只好跟着走了出去。

    李管事立即迎上来,向梁夜道:“仙师可有什么发现?”

    一到外人面前,梁夜又是一副冷淡倨傲的高人作派,他只是略一颔首,指着倒在床边,扯得绢帛七零八落的屏风道:“这屏风原是靠墙放的?”

    李管事:“原是是靠北墙放的,在坐榻背后。仙师如何得知……”

    梁夜道:“把屏风上的绢帛依原样拼好,搬回原位,其余物品也是。”

    李管事不明就里,不过还是叫了两个小僮来。

    海潮抱着胳膊纳闷地看着,不知道梁夜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又憋着不肯问。

    那两个小僮手脚还算利索,只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屏风便拼好了,其余坐榻、几案、柜橱等物,也一一归位。

    梁夜轻轻拉了拉海潮,让她正对门里:“你再看看。”

    海潮往里一望,“呀”地惊呼了一声。

    只见屏风和柜橱归位后,对面墙上原先深浅不一、凌乱无章的血印组成了一张巨大的脸。

    摇曳的灯影中,鬼脸仿佛活了过来,空洞洞的眼睛凝视着门口,大张的巨口似要将人吞噬。

    梁夜举着灯走到原先倾倒的柜橱遮挡的地方,油灯光晕照亮了地衣。

    上面赫然是血印组成的四个大字:“血债血偿。”

    ……

    在场余人也都看见了墙上那张鬼脸,都吓得说不出话来。

    李管事面如金纸,瞪着眼睛,半张着嘴,仿佛叫那鬼脸摄去了魂魄。

    半晌他才掖了掖脑门上油汗,颤声道:“仙师……求仙师开坛作法,将这厉鬼收了……”

    梁夜掀了掀眼皮:“李管事如何知道那是厉鬼?”

    李管事一愣,随即道:“老奴一见这满屋子的血手印血脚印,理所当然以为是厉鬼作祟,便脱口而出了……听仙师的意思,是别的东西?”

    梁夜讳莫如深:“或许是,或许不是。若真是厉鬼作祟,这鬼从何而来,李管事可有猜测?”

    李管事立刻道:“老奴一个半截身子入土的凡夫俗子,哪里敢瞎猜,猜错事小,误了仙师的大事,出了什么岔子,岂不是大罪过!”

    梁夜不置一词,只是淡淡地看着他。

    李管事脑门上渐渐又冒出汗来:“郎君娘子待下人仁厚,便是下人犯了错,也不打不罚,连句重话都不说,如何做得出那等伤天害理之事?”

    梁夜道:“它要找的,未必是你家主人。如贵府这等百年古宅,说不定从前有什么故事,也或许荒置这些年,有过路的孤魂野鬼鸠占鹊巢,也未可知。”

    李管事脸颊松弛下来,连皱纹都舒展开:“对,对,老奴就说,主人宅心仁厚、好善乐施,即便有鬼找来,也是报恩的才对。是老奴想窄了。”

    “不然,”梁夜道,“人若无愧于心,无愧于天地,身上自有一股浩然正气,有神明庇佑,魑魅魍魉不敢近身。所谓‘吉凶由人,妖不妄作’,鬼物不会无端出现,必是有所感应才会前来作祟。“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锐利起来:“多半是这府上有人,行了不义之事。你心中可有人选?”

    李管事勉强挤出个笑容,脸颊却不由自主地颤动起来:“府里人一多,难免就疏忽,这些下人又是到了芜城以后采买的……老奴与那人牙子交待得分明,笨点不妨事,只要那老实本分的,可毕竟人心隔肚皮,保不齐就有一两个面上忠厚,肚里藏奸的……”

    海潮觉得这李管事就挺像肚里藏奸的,只是面上也不忠厚,舌头上像是抹了油,讲出来的话也是滑不溜秋的,一句话打三个转,句句似是而非,到底也不知道他想说什么。

    梁夜只是听着他东拉西扯,待他说完,也不说信与不信,只道:“我有几句话要问你家夫人,去有劳通禀一声。”

    李管事显是巴不得离开此地,领了命,踉跄着出了屋子,不一会儿便来复命,道郎君有请。

    西厢房里外两间,以门帘相隔。

    外间是个琴室,墙角龙泉瓷的三足香炉里燃着清雅幽远的沉水,屋子中间摆着张古色古香的琴桌,似文士的书斋一般素雅简净,几乎没什么装饰,与富丽堂皇的正房截然不同。

    整间屋子里最醒目的要属素壁上挂着的那张桐木琴了。

    梁夜的目光落到琴上,不经意似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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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琴。”

    李管事立刻:“仙师好眼力。”

    梁夜道:“这式样不常见,可是伶官式?”

    就在这时,门帘一动,一个青衣婢女端着半碗药汤走出来。

    那婢女五短身材,生着张不起眼的圆脸,只有一双大大的杏眼还算水灵。

    见到海潮和梁夜,她愣怔了一下,眼中现出畏怯,犹如受了惊的鹌鹑,慌乱地低下头,向他们福了福,便要离去。

    李管事叫住她:“浣月,娘子这张琴,是什么式?”

    婢女声如蚊蚋:“是伶官式。”

    说着福了一福,嗫嚅道:“奴再替娘子煎些安神汤……”说罢便匆匆地从他们身旁走了过去。

    “老奴倒是不懂什么式,”李管事道,“不是和仙师夸口,这张琴比这整间屋子都贵重,当年足足花了五千贯。”

    海潮一听这琴的天价,不禁咋舌:“就一张琴,五千贯?”

    她觑了眼梁夜,只见他仍旧一脸云淡风轻,只是若有所思地望着那张琴。

    真是见过世面了,哪怕不记得三年来的经历,到底沉稳淡定了不少,不像自己小地方来的没见识,才会少见多怪,她酸溜溜地想。

    李管事微有得色:“娘子雅好操琴,郎君当年天南海北的搜罗名琴,银钱流水似地花出去,这一张是郎君与娘子的定亲之物,也是娘子最爱的一张。听说是前朝柳惜音柳大家的爱物,价高就不说了,郎君还亲自登门去求,不知跑了几趟,才说服前主人割爱,真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海潮听他喋喋不休,有些不耐烦,问道:“刚才那姑娘是谁?脸色好像不太好,不要紧吧?”

    李管事道:“那是浣月,跟着娘子陪嫁来的,她本来胆子就小,今夜又是她值夜,可不吓坏了。”

    正说着,又有一人搴帘走出来。

    这回是苏廷远。

    不过一会儿功夫,他的脸上多了些疲惫,便显出些许老态来,不再像个年方冠龄的小郎君了。

    “仙师可有什么发现?”苏廷远作了个揖,问梁夜。

    “有几句话想请教尊夫人。”

    话音未落,内室里传来一道女子的声音,出谷黄莺般娇柔,带着点惊惶不安的颤音:“郎君……郎君你在哪里?为何去了那么久?”

    苏廷远闻声忙对着帘子里道:“我就在此处,即刻就来。”

    那声音带了明显的哭腔:“郎君,妾好怕,你莫要抛下妾……”

    苏廷远又安慰了几句,转头苦笑着对梁夜和海潮道:“两位切莫见怪,拙荆着实吓得不轻,方才服了仙师的灵丹睡了一会儿,不想还是睡不安稳,不多时便醒了,醒来仍是哭泣不止……”

    他面露难色:“拙荆本就体弱,眼下更添惊惧惶惑,恐怕不便见客,可否待天明……”

    梁夜向正房的方向看了一眼:“贫道等得,却不知那鬼物是否等得。”

    苏廷远脸色微变。

    梁夜语气放缓:“贫道只略问几句,当面看看尊夫人情况,若是为邪气纠缠,恐怕会有不测。”

    苏廷远不再推脱,只道:“拙荆惊魂未定,离不了在下片刻。道长问话时,在下可否在一旁陪着?”

    梁夜颔首:“可以。”

    苏廷远:“两位稍待片刻,容拙荆整理衣衫。”

    说罢他走进内室,免不得又是一通安抚,半晌之后,门帘中方才传出苏廷远的声音:“两位仙师请进。”

    梁夜和海潮两人走进房间,只见内室烛火昏暗,一个身穿菖蒲紫色绫绢衫子的年轻女子与苏廷远紧挨着坐在榻上,苏廷远一手扶着她的肩头,轻轻拍抚着,像在哄一个受惊的孩子。

    海潮一早便猜这夫人定是个美人,一见之下,还是吃了一惊。

    若论五官容貌,夫人并不算多出众,她的美在韵味,在身姿,在态度。

    因惊恐而含泪的眼眸,微红的眼尾和鼻尖,瓷白柔润的双颊,如烟似雾堆叠在脸侧的云鬓,乃至于纤柔的腰肢和秀巧的手腕,都是那样婉媚天成,只是在那儿娇弱无力地坐着,便似一株雨打后的白蔷薇。

    只是纤细白皙的脖颈上有几道紫红的掐痕,像是一只狰狞的蜘蛛伏在她细腻的肌肤上,触目惊心。

    海潮仔细一看,只见夫人双眼失神,鬓发有些许散乱,整个人轻轻颤栗,仿佛神魂还深陷噩梦醒不过来,也看不到他们。

    然而连她的惊惶恐惧也是精雕细琢的,美得可堪入画。

    半开的窗棂里吹进来的夜风,好像都变得轻软了。

    连海潮也不由自主地放轻了呼吸。

    她原本觉得陆琬璎这大家闺秀娇怯怯、病恹恹,但和眼前的娘子一对比,陆姊姊简直硬朗得好似铁打成的一般。

    夫人的目光逡巡着,好不容易聚到两人身上,像是突然发现两人存在,露出惊惶之色,紧紧抓着苏廷远的衣袖,受伤小兽一般,往他怀里缩了缩。

    苏廷远拍拍她的背:“别怕,这两位是青云观的仙师,是来替我们捉妖驱邪的,有他们坐镇,那东西绝不敢再来扰你。”

    夫人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梁夜,似乎有些将信将疑。

    梁夜道:“贫道只是问几句话,夫人如实回答便是,不必害怕。”

    他眉宇间的倨傲冷淡不见了,连声气都轻柔不少。

    海潮用眼角的余光瞟了他一眼,只见他一瞬不瞬地望着夫人,好像也被她惊人的美貌摄住了。

    盯着人家夫人娘子看得眼珠子都不动了,真是臭不要脸!也不知道他那宰相千金有没有见过这副嘴脸。

    海潮在心里骂了几声,别过脸去,来个眼不见为净。

    夫人似乎安心了些,轻轻一低首:“有劳仙师。”

    梁夜道:“今夜之事,请夫人原原本本讲述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