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缓缓道:“今夜起初和平日里没什么不同,用过晚膳,洗漱罢,郎君又陪妾打了两局双陆……”
她看了一眼苏廷远,嘴角现出一缕娇怯羞赧的笑意:“打完双陆,郎君去书斋理帐,妾也有些倦了,便叫婢女伺候睡下。
“妾睡眠一向不太安稳,夜里时常醒来,今夜睡到中宵,半梦半醒之际,忽然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妾恍惚以为是在梦中,便未睁眼,过了片刻,忽觉身上一重,有什么东西落到了腹上……”
她蹙着秀眉,慢慢回忆:“接着,那东西慢慢蠕动着,开始往上爬……妾竭力想睁眼,可浑身上下一寸也动弹不得,越是着急,越是睁不开眼睛……”
像是回想起当时可怖的遭遇,她整个人止不住地颤栗起来,一时说不下去。
苏廷远忙将妻子搂在怀中,一下一下轻柔地抚着她的背,用哄孩子般轻柔的声音安慰道:“莫怕,阿青莫怕,都怪我不好,被那劳什子账册绊住了脚,没能整夜陪着你……”
夫人啜泣了一会儿,揩了揩眼泪,羞赧地垂下眼帘,对梁夜道:“仙师见谅……”
梁夜耐心十足,简直称得上体贴:“无妨,遇到这等事,惊慌失措是人之常情。夫人若感不适,可以随时停下来,待心境缓和后再继续说下去,不必着急。”
苏夫人缓了一阵,向梁夜赧然一笑:“多谢仙师体谅。妾没事了……那东西越爬越近,虽说妾睁不开眼,但能闻到它身上的血气,它呼出的阴寒腥臭的气息近在咫尺。妾想喊,可喊不出声音。就在这时,那东西突然掐住了妾的脖颈……”
她一边说着,一边用白皙如玉的手指轻轻抚着脖颈上触目惊心的红痕,眼底又泛起了泪光:“那会儿妾以为自己性命休矣,倒是生出了一些破釜沉舟的孤勇,兴许是因为胆气壮了,竭力一挣,忽的能动了,妾便拼了命扒开那东西的指爪,也顾不上自己摸到一手血,总算是喘过气来了……”
她摊开手,给他们看她的手指,只见她指甲缝里还残留着干涸的血迹。
“夫人可还记得,当时是什么时辰?”梁夜问。
夫人点点头:“大约是丑寅之交时。妾看了一眼床边的更漏。”
“那鬼物是何模样?”
“当时只顾着挣扎求生,也没注意那东西什么模样,待惊魂稍定,睁开眼一看,才发现眼前是一张血脸……”她心有余悸地打了个寒颤。
“什么样的血脸?”梁夜饶有兴味地问道,“是脸上沾了鲜血?”
苏夫人摇摇头:“整张脸全是血,全是血……大张着嘴,没有眼睛,眼眶是两个凹洞,它就那样瞪着妾……”
海潮纳闷道:“不是没有眼珠子么?怎么知道它在瞪着你?”
苏夫人像是直到这时方才意识到海潮的存在,抬起头看了她一眼。
那双顾盼生辉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恼意,大约是不满自己的话被打断。
“我就是知道它在瞪着我……有时候人就是会有这样的感觉……小仙师可曾体会过?”
海潮想起卧房墙壁上的那张脸,想到那两个黑洞洞的眼窝,仿佛也在盯着自己看,不禁有些毛骨悚然。
梁夜道:“后来如何?”
夫人接着说:“妾吓得魂飞魄散,尖叫了一声,便不省人事了。”
“如此说来,夫人并未看见那物离开?”梁夜问道。
夫人:“妾当时晕倒了,之后的事便一无所知了。”
“当时房中只有夫人一人?”
夫人迟疑了一下,点点头:“后来听郎君说,值夜的婢女当时去了净房,恰好不在屋内。待她听见叫声赶来时,妾已晕了过去。”
梁夜又问:“夫人惊醒时,卧房中的陈设可有异样?”
夫人回想了一番,歉然道:“妾睁开眼只看见那东西,并未留意周遭是否有异样。”
“除了一开始的窸窸窣窣声,夫人可曾听到其它响动?”
“不曾。”
梁夜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注视着夫人的双眼,慢慢道:“夫人可曾猜测过,那鬼物是何来历?”
夫人脸上掠过一丝惊恐,随即慌忙摇头。
苏廷远道:“那鬼物的来历,连在下都不知道,拙荆一个深宅妇人,何从得知?仙师缘何有此一问?”
梁夜继续望着夫人:“那贫道换个问法,夫人可曾在别的地方看见过这张鬼脸?”
苏夫人低着头,紧紧揪着衣袖。
“比如镜中。”
夫人惊讶地睁大眼睛:“仙师如何知道?!”
“贫道见夫人房中有妆台却无铜镜,便如此揣测。”
“原来如此,”苏夫人浅浅一勾唇角,望着梁夜的眼睛,“仙师真是目光如炬。”
梁夜似有些不好意思,清了清嗓子:“夫人第一次在镜中见到鬼脸,是何时?”
苏夫人怯怯地看了夫君一眼。
苏廷远握了握她的手,点点头:“如实相告便可。”
苏夫人道:“是三四个月前开始的。有一日晨起梳妆,铜镜中隐约有张脸闪过,妾以为看花了眼,并未放在心上。可后来那张脸频频闪现,问身边的婢女,却都看不见。到后来,只要妾一照镜子,那张脸便出现在镜中……”
梁夜:“夫人是从何时开始抱恙的?”
苏夫人想了想:“妾本来身子骨就弱,不过自那时起便每况愈下,越发不行了……”
苏廷远疼惜与愤慨交加:“拙荆这病,根本就是被吓出来的!”
梁夜又问:“夫人在镜中看见的脸,是孩童还是成人?”
夫人:“看那骨相,应当是成人。”
“能否分辨出男女?”
夫人摇摇头:“那张脸全是血,像剥了脸皮似的,分辨不出来。”
“那物可曾开过口?”
“不曾。”
梁夜话锋一转:“两位是哪年成婚的?”
夫人狐疑地看了看他,似乎不明白他为何有此一问。
苏廷远道:“在下与拙荆成婚已有五年了。”
梁夜道:“不曾想过要子嗣么?”
这话问得有些失礼,连海潮都吃了一惊。
夫人顿时涨红了脸,也不知是羞还是怒。
苏廷远显是有些尴尬:“这是在下与拙荆私事,不足与外人道。”
梁夜并未纠缠下去,换了个问题:“府上可曾有过夭折的孩童?”
苏廷远斩钉截铁:“自然没有。”
梁夜道:“尊夫人五年无所出,阁下不曾想过纳妾么?”
苏氏夫妇还没来得及生气,倒把海潮气得不轻。
好你个梁夜!把讨小老婆说得这么理所当然,自己心里八成也是这么想的吧!
苏廷远道:“拙荆现□□弱,待养好了身子自会为我生儿育女,何必急于一时。何况,在下只想要拙荆诞育的子嗣,其他女子的血脉于在下而言一文不值。”
这话海潮听着有些不舒服,难道疼爱自家娘子,就非要踩一脚其他女子么?
但夫人却很受用,含情脉脉地望着丈夫,几乎要感动得落下泪来:“郎君……是妾不中用……有负郎君厚爱……”
海潮听不下去:“你怎知是你不中用,听我们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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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险些说漏嘴,忙改口:“听我们道观里的老师父说,夫妇俩生不出小娃娃,多的是男人不行。你怎知不是他的事?”
苏廷远一个八面玲珑的大商贾,脸上也差点挂不住,只能佯装咳嗽,掩饰尴尬。
夫人却一反方才的娇弱柔顺,脸瞬间冷下来,禁蹙秀眉,冷冷对海潮道:“孕育子嗣是妇人之事,分明就是妾的错,怎可诬陷郎君!这位小道长,请恕我冒昧,若是你再对郎君无礼,我只有送客了!”
海潮连生气都顾不上,只觉匪夷所思:“我明明是在帮你说话……”
夫人气得不轻,粉面涨得通红,捂着心口娇喘微微:“不劳……不劳仙姑操心,卑贱之身不足惜,诬蔑夫主便是侮辱我!”
海潮从未见过如此冥顽不灵的人,想出言反驳,奈何天生嘴笨,怒气上头就更是什么也说不出来。
梁夜抬手将她拦住,又对夫人道:“小师妹年纪小,口无遮拦,失礼之处,还请夫人见谅。”
海潮没想到他胳膊肘朝外拐,气得嘴唇直哆嗦,忍了忍,没忍住,推开他的手:“我……我去找陆姊姊!”
说罢不由分说一转身,大步向外面走去。
苏廷远道:“这位小仙师气性不小啊。”
梁夜望着海潮的背影消失在门口,收回眼神,淡淡道:“还有一事请教夫人。夫人可有什么仇家?”
苏夫人脸上闪过惊诧,虚弱地笑了笑:“妾不明白,道长是什么意思?”
梁夜缓缓说道:“那物在夫人床前地衣上写了‘血债血偿’四个字。”
他瞥了一眼苏廷远,又仔细端详夫人。
只见她脸上血色尽褪,恐惧溢于言表,他每说一个字,夫人便仿佛虚弱一分。
待他最后一个字说完,夫人颤抖不止,眼泪夺眶而出,仿佛再一次陷入了可怖的噩梦。
“阿青,阿青你没事吧?”苏廷远也失了镇定,顾不上有旁人在场,紧紧搂住妻子,“别怕,别怕,我在,有我在,不会有事的……”
苏夫人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紧紧抓住苏廷远的袖子:“郎君,怎么办……她来了……”
苏廷远将她抱得更紧:“别胡说,这都是你胡思乱想罢了……”
夫人整张脸都埋进了苏廷远的胸膛上,可还是奋力挣扎着,状似癫狂:“她来了,苏郎,她还是不肯放过我……”
“别说了!”苏廷远打断她,“这些都是你的臆想!阿青,你病了,你病了知道么?都是假的!”
他抬起头看向梁夜,眼中有了恼意:“在下早就说过拙荆不可受惊吓,仙师为何屡次以言语相激?”
夫人瑟缩在丈夫怀中,低低地啜泣。
梁夜道:“陆陆师妹粗通医理,可以替尊夫人看一看。”
苏廷远断然拒绝:“不必了。多谢道长好意。拙荆有人诊治,不劳令师妹。”
说罢向门外道:“浣月呢?叫浣月来伺候!”
片刻后,一个着青衣的身影低着头,匆匆走了进来。
梁夜向夫人道:“请尊夫人好好歇息,在下明日再来打扰。”
苏廷远道:“仙师慢走,请恕在下不能相送。”
刚走到门外,身后传来苏廷远压低的声音:“叫你在门外守着,方才去哪里了?”
梁夜的脚步一顿。
那婢女不知回了句什么,声音极低。
苏廷远又道:“仔细看顾好你家娘子,再出岔子谁也帮不了你!”
梁夜驻足片刻,直到房中除了夫人的啜泣声,再无别的声音传出,方才向程瀚麟所在的东轩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