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饿陨
    两马并驱的七香马车缓缓沿街驱去,人群之中身穿浅桃缕斑的头梳丫鬟好奇道:“小姐,方才我们没听错吧,那位拉着祝大人不放的贵公子竟然叫祝大人‘三妹’!”

    姜青黎小步慢走于街边,一身双蝶锦绣百花裙随着步伐摇曳,好似真有玉蝶在翩飞。

    姜青黎花容月貌,在一众行人之中十分显眼,只是她身形不比祝子鸢,更为娇小,刚才行人聚首旁看热闹将她掩了去,是以祝子鸢等人并未注意到她们一行。

    她今日领着几个小婢女和侍从出来采选春祭要用的香烛等物,漫逛于襄河市街的时候,见人群三五聚堆,路过人堆旁的时候恰巧听见了祝子鸢的声音,便将事情的始末前后都听了个遍。

    此刻的她捻着方帕置于唇前,蛾眉深蹙,垂眼像是在细思什么。

    无论哪里,总有些贫贱胆大又不怕死的市野刁民,为了能和官员攀点亲故或是得些打发赏钱,扯谎自己为官员远房表亲,可那男子锦衣玉带看起来家境殷实,祝工正也未着官服,为何他要那般纠缠着始终否认为他“三妹”的祝工正呢?

    “祝大人男生女相,倒真容易让人误会认错,不过祝大人要是个女子,定也是极美的。”几名小婢女碎语讨论了起来。

    “对了小姐,晨早的时候祝大人又命紫珞前来领取白棉、草木灰、素布等物,府库好像没有存货了,今儿要不要一道也采买回去呢?”婢女提醒道。

    紫珞前来支领的物品都甚为奇怪,基本都是草木灰等看似与木作没有太大关联之物,尤其是月初时候,祝工正必定会派紫珞前来。

    “不过祝工正领的物品里,有些看起来真真奇怪,像那些棉灰布条的,和女子用来做月事布的材料一样,若不是祝工正单孑未娶,不知道的还以为祝工正是为自家小娘子领用的呢!”

    小婢女无意间开的玩笑,落到姜青黎耳里,却像是惊钟之响,惊得姜青黎手中的帕子飘落在地。

    按时而来领取,领取的又是像女子用于月事遮羞的月事布材料,加上今日市街之事,姜青黎心中蓦地生出了一个让她自己都觉得荒谬的想法:难道祝工正真为女子?

    婢女们捡起绣帕拍了拍,看往日端庄的姜青黎失了分寸,连忙问道:“小姐你怎么了?”

    “我没事,回府吧。”姜青黎恢复神色,取出一方新帕道。

    北平京师朱色重门大启,严彧身披明光金凯,带领几万骁勇精锐御马出城。

    萧无衍立于高厚的城垣之上,目送着严彧出城。

    浮云霭霭,五万中军仿佛逶迤金色长龙遁入绿林,等最后一点金光消失于林中大道的尽头,萧无衍从袖中取出一枚指长玉哨,轻轻一吹。

    一个面容平平无奇,鼻中横布点点灰斑的布衣女子很快出现在萧无衍身后,无声跪听萧无衍发令。

    萧无衍立于垛口瞭望远处,向西的日头暖光铺在银色流云滚边的亮黄袍面上,让原本明色无奇的长袍显得华丽矜贵了起来。

    “今日襄河中我羽箭那人,与府上祝子鸢工正发生了何事?”

    “那名男子正是王爷让我等调查的,紧随布政使张思而来的朝廷中人,是管理和进贡岭南一带茗茶的朝廷皇商,名为祝耀祖,现住张府,颇得张思信任。”

    银翎主暗杀,金翎主刺探,擅轻功和易容之术,萧无衍命她带领一队暗卫,前去摸清张思谢英二人此次前来所带的人马,其中因着祝耀祖明明是一介茶业皇商却随着命官千里迢迢一道入城,目的可疑,便被金翎一路暗下跟随。

    “祝耀祖。”萧无衍把玩着手中的玉哨道:“与子鸢同个姓呢。”

    当初严彧找到祝子鸢后,暗卫有暗下调查了祝子鸢过往,但由于祝子鸢近年来都在青城山中修道,背景清白,萧无衍并未继续查探深究祝子鸢的前尘往事,没想到今天倒是露了点根脉出来。

    金翎将下午祝耀祖与祝子鸢发生纠葛的始末缘由详细描述给萧无衍听。

    “祝三妹……”萧无衍念着这个听起来不像正名的称谓道:“原以为子鸢是举目无亲,被青城山收留后才决意全心修道,没想到她的亲人好像还尚在呢。”

    只是祝子鸢看起来似乎与祝耀祖相处不甚融洽,倒让他有些好奇了起来。

    “你今夜派个暗卫出城,追查祝耀祖此人的家世背景,以此查清祝子鸢身世。”

    “是!”金翎领命离去,如一名普通平民女子重新隐于市海行人之中。

    十三里巷。

    马车停靠在狭长细窄的巷口前,女子轻快跳下马车,祝子鸢也跟着下了马车。

    女子大步绕过祝子鸢,跪在祝子鸢前面道:“今日多谢大人仗义相助,还特地送阿昭归家,但阿爹未下葬,现在还安放在小屋内,恐大人沾了晦,不敢邀大人前去家中歇坐,大人就此止步吧。”

    石路湿苔,祝子鸢扶起阿昭。

    她看了看阿昭,她虽不似大家闺秀那般有着凝脂一样的玉肌,但她的蜜色肌肤泛着健康光泽,一对黑眼大而有神,倒显得秾丽大方与众不同,也难怪会被刚才那群刁奴缠上。

    祝子鸢从腰包中取出几锭白银,放到阿昭手中道:“这些银子你拿去为你爹爹好生安葬,回到故乡后再重新择个宽敞见光的地方住吧。”

    阿昭心内感动,抿了抿唇也不推三阻四,接过白银道:“大人大恩大德我此生没齿难忘,不管大人日后愿不愿意带我入府,我都是您的奴了,您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祝子鸢长睫颤动了下道:“其实我确实有一事想让阿昭帮我。”

    方才祝子鸢与阿昭聊了一路,开口见心,祝子鸢愈发觉得阿昭为人热语快肠,大马金刀,不是那等忘恩负义的见利小人,得知阿昭要送其父回乡落叶归根,祝子鸢深思一番后,将原本出城计划重定了一下。

    京师守卫森严,日落月升之后城门便会落锁,但也有特例可特开城门放行,那便是身患重疾或是送殡回乡急需出城这类情况。若阿昭愿意助她,她可让阿昭以作幽醮为由,前往道观递信,请师父三人于春祭前日下山诵经超度,而她则可以借阿昭扶棺回乡这一机会,藏于棺木之内出城。

    祝子鸢尚未说出具体安排,阿昭果然没有半分犹豫,直接就爽快道:“大人讲便是,就算要阿昭上刀山下火海,阿昭也做得。”

    看着阿昭眸光亮如明火干干净净,祝子鸢将阿昭拉入暗巷道:“若我想罢官离开这京师,阿昭还愿意帮我么?”

    阿昭挑起羽玉般修挺的长眉道:“阿爹常说这世道艰难,饱食不易,若有受人恩惠,必要涌泉相报,大人于我有恩,阿昭定会相助大人。”

    祝子鸢心下动容,阿昭父亲虽身处贫贱,却心有大义,也难怪能养出阿昭这样比男子还要爽快烈性的女儿。

    感叹间,阿昭单刀直入说出了心中疑惑,阿昭道:“只是我不明白,大人在北轩王府为官,是多少人艳羡不来的事,大人为何要罢官离开京师,又为何离开京师需要我帮忙呢?大人直接请辞离去不就是了。”

    巷子僻静,左右无人,祝子鸢蓦地握起阿昭的手,缓缓贴近阿昭。

    阿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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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着那张愈贴愈近的清秀玉面,脸上一阵滚烫,脑中胡想连篇,若是这位大人看上自己,自己倒也不是不可以。

    然而当自己的手被迫贴上祝子鸢那有些绵软的心口时,阿昭眼眸瞬间睁大了来。

    “大人,你……”阿昭震惊万分。

    祝子鸢贴近阿昭耳畔道:“此事说来话长,我本是青城山白云观一个小道,被北轩王胁迫下山为其设计兵器,可他并不知我女扮男装,这事若被北轩王知道,我只怕没好果子吃,所以我只得趁早出此下策,逃离京师,以换得此生安宁。”

    看着阿昭目瞪口呆,祝子鸢松手忧色道:“我相信阿昭的品性,才敢赌这一把告诉你,此事风险极大,你若能帮我是最好的,你若不愿我也不会为难于你,我会另寻他法。”

    “大人对我有大恩,阿昭没什么能回报大人的,若是这样就能助大人一臂之力,阿昭定会全力相助!”阿昭再次表明决心道。

    祝子鸢心头渐暖,真心感谢道:“谢谢你,阿昭。”

    知道祝子鸢是女子后,阿昭握住祝子鸢的手,眼眶通红道:“是我要谢谢大人才对,阿爹带我不远千里来到北平,将我安置于此,原本想着去北境为朝廷筑城能多铮些银钱,没想到阿爹却一去不返,饿死在北境,若不是大人襄助,阿爹连个安葬地都没有。”

    “饿劳而亡?你阿爹月银多少?”祝子鸢诧异道。

    阿昭松手垂头丧气道:“仅有一吊铜钱(约一两)。”

    祝子鸢敛眉沉声:“王府工匠月银四两,就算外头工匠最低都有二两。”

    更何况还是朝廷的工程!一吊铜钱怎够二人过活?

    “阿爹说,月钱虽少,但等筑好城,朝廷会发一笔赏银,可还没筑完城拿到钱,阿爹和其他工匠……”

    她的阿爹和部分工匠早已饿死在那长长城垛之下了。

    半月前阿昭终是按耐不住思念,出城去北平以北,更远的北境探望自己阿爹,见到的却是她阿爹冰凉的尸身,她背着阿爹走了三天三夜回到北平,却发现就算自家阿爹那般勤俭,家中依旧是捉襟见肘一贫如洗,连下葬的殡钱都凑不够。

    “你是说还有其他工匠也饿殒而亡了?”祝子鸢皱眉道。

    阿昭愤愤点头道:“工匠们说,其他工匠和阿爹一样,都是饿死的,尸身都被堆放在旷野上,朝廷只顾着筑城,并未按个儿通知家属,要不是我去北境寻阿爹,阿爹的尸身只怕早被野狗叼了去。”

    “我总想若能回到两月前就好了,我定不会让阿爹再北上了。”

    说是这么说,可他们有的选吗?阿昭红了眼眶,像他们这样入不敷出的穷人只能四处奔波,哪里能赚到饭钱就往哪里去讨活,就算再来一次,他们还是会为了那笔赏银毅然北上。

    祝子鸢抬手抹去阿昭眼角的泪水,心中已经有了猜想,筑城如此大的工程,月银再低也不至于此,除非有人从中克扣工饷贪污工费降低了月银。

    而另一方面,朝廷赏银要到竣工才下发,等竣工之日,那赏银真会如数下发么?还是说只是空口允诺罢了?

    心中虽沉闷无比,可祝子鸢知道自己无法为阿昭再做些什么,那是朝廷,是她无法去深究和抗衡的。

    夕阳渐渐沉落入山腰,祝子鸢与阿昭细谈了计划后,将信重新攥写了一遍交予阿昭,由她上青城山私下交予师父。

    做好一切,祝子鸢坐上马车回府。

    襄河长街,祝子鸢所乘坐的马车与另一辆富丽马车相擦而过,那马车挂着高字灯笼,往东而去。